孙正国:“神话细胞”论与神话学方法论的拓新——陈建宪教授的母题分析理论述评|论文 发布日期:2018-11-14   作者:孙正国   点击数:1373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

  孙正国:“神话细胞”论与神话学方法论的拓新——陈建宪教授的母题分析理论述评|论文


摘要:陈建宪教授借鉴斯蒂·汤普森的母题分类理论,提出“母题是神话细胞”的观点,由此探索出相对客观的神话学方法论——母题分析理论。他从神话分类出发,完成了其神话学研究的三个阶段:母题内涵研究——中国古代神话、人类洪水神话的母题个案研究——母题分析理论。陈建宪教授系统建构的以母题分析为灵魂的神话学方法论,对于当代中国神话研究具有拓新价值,就世界神话学而言,也有别开生面的方法论意义。

关键词:陈建宪;“神话细胞”学说;母题分析理论

神话作为人文社会科学重要的共有研究对象,其研究也就有了根源于不同学科的方法论。然而,迄今为止,学术界少有公认的神话学自身的方法论,这正是陈建宪教授神话研究的重要目的所在:寻找神话学的方法论。

20世纪末,陈建宪教授进入神话学,系统地梳理了中国古代神话,比照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等世界各民族神话,进行了中国神话文本研究,获得了较为全面的神话学理论知识。从中意识到,当代神话学研究的难题是方法论问题,自此开始了神话学方法论的思考与探索。

一、“神话细胞”论的内涵

美国民俗学家斯蒂·汤普森致力于民间文学类型研究,与芬兰民俗学家阿尔奈共同完成了民间文学的AT分类法,成为影响国际民间文学界的基本方法。1932-1937年,汤普森推进分类研究,出版了6卷本巨著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A Classification of Narrative Elements in Folktales,Ballads,Myths,Fables,Medieval,Romances,Exempla,Fabliaux,Jescbooks,and Local Legends(《民间文学母题索引——民间故事、歌谣、神话、寓言、中世纪传奇、轶事、故事诗、笑话和地方传说中的叙事要素之分类》),首次将“母题”作为民间文学分类的基本单位。1946年,汤普森在其学术著作《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原书名为THE FOLKFALE)论述了“母题”概念:“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的最小元素,它具有在传统中延续的能力,为了有这种能力,它必须具有某些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

这一论述将母题界定为故事的“最小元素”,其核心的能力就是依附其传统的延续能力。而这种延续能力,代表性力量是不寻常的力量和动人的力量。作为最小元素的母题,在民间文学中既可指“物”,如太阳;也可指观念,如信义;指某种结构,如回环式叙述结构;指人物类型,如巧媳妇;还可指特定情节,如出征,等等。总之这个母题不可再分,成为具体作品中的基本构件。无论如何,这些元素都具有不寻常的、动人的力量,它们超越日常经验而浸润人心。

以此为基础,陈建宪教授认为,“母题的发现与界定,其重大意义,就是找到了神话的细胞,从这一点出发,现在我们有可能形成神话学自己专门的方法论体系了”,陈建宪教授明确地提出了母题为“神话细胞”的命题,这是神话学观念的重要突破,它为神话学自己的方法论体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任何一个神话,都由一系列叙述元素组成,如果将神话比作是一种有机物,那么母题当然就是它的“细胞”……因此,它就成为我们观察和分析神话的基本单位,是我们进行神话研究的理论出发点。神话研究的基本概念都与母题密切相关,并围绕着“母题”这个核心构成一个特殊的概念体系。

正是从“神话细胞”这一原点出发,陈建宪教授重新定义了“母题”的内涵:神话母题是构成神话作品的基本元素。这些元素能在文化传统中独立存在,不断复制;它们的数量是有限的,但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可以构成无数的作品,并能组合入各种文学体裁及其他文化形式之中;它们表现了一个人类共同体(氏族、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的集体意识,其中一些母题由于悠久的历史性和高度的典型性而常常成为该群体的文化标识。

这一阐释较汤普森的定义有了新的推进:一是神话母题相对其他文化母题具有根源意义;二是神话母题对于特定人类共同体具有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从汤普森的民间文学分类方法中洞见母题作为“神话之核”的本质,进而系统地提出了“神话细胞”的四大特征与三个表现形式。

陈建宪教授以耦合结构来阐述母题的四大特征:

第一组特征,易识别性与易分解性。

神话作品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们,经典文本常有这样一些情节单元,它让我们过目不忘,心动神摇,受到来自远古文明的震撼而感慨人类先民的艰难、朴实与智慧。如,中国神话的精卫填海的角色母题精卫,后羿逐日的情节母题逐日,希腊神话的为人类盗火而经受重罚的普罗米修斯抗争母题,等等,它们都具有易识别的特点。

同时,神话母题相对神话整体文本而言,是一个个的基本元素,研究中我们很容易将它们从系列结构中分解出来。

第二组特征,独立性和组合性。

神话母题作为基本元素,其独立性通过不断复制和延续体现出来,它常常脱离某些具体的神话传统,进入到新的神话系列,并且保持自己的意义不发生改变。如,“肉卵生人(T542)”作为一个常见的母题:它在许多神话中都出现过。周人始祖后稷生于肉卵,朝鲜族始祖朱蒙也生于肉卵,徐国开国之君徐偃王也是生于肉卵……人生于肉卵这个情节,作为一个母题传承下去,还出现在《封神演义》中的哪吒身上,组成了新的故事。

神灵不一样,但它们都使用了相同的母题,这个现象就是由母题独立性所决定的。与独立性相关,就是它的组合性,这种组合,既指神话母题可以在时间上跨越时代去组合,也指跨越文化主体进入新的文化传统去组合,还指在不同文艺作品甚至不同的文化领域去组合,显出神话母题超常的创造性与延续能力。

第三组特征,传承性与变异性。

神话传承形态非常丰富,有的以仪式形态传承,有的以文本形态传承;有的相对完整的传承,有的则是断简残篇的传承。由于历史邈远,口耳相承方式不易保存神话的完整性,最常见的、可信的传承是母题传承,这也是神话研究需要建立母题细胞观念的原因。神话母题传承也进入了当代生活,在当代童话、科幻小说、工艺美术以及网络游戏中,都能够感受到神话母题顽强传承的现象。一个可以明确的观点是,“越是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的母题,越是与人类文化心理密切相关的母题,在历史的传承中就越是得到频繁的复制”。

与传承性辩证共存的特性是神话母题的变异性。这种变异,有多种多样的因素,除了制度、文化、交流、经济等原因外,最为核心的原因是文化主体的口头传承模式与文化需求。与其说变异是一种影响母题稳定传承的局限性,不如说是为母题顺应时代、提升其传承能力增加了可能性。

第四组特征,民族性与世界性。

神话是一个民族精神遗产的沉积,神话母题也就构成了特定民族的鲜明个性,这些个性以神话形象、神话主题和神话情节等母题表达出来,代表了这个民族的集体意识与民族精神,它不断复制、不断强化,在民族文化传统中延续下来,“甚至脱离了具体作品的桎梏,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徽号”。

在论述神话母题的表现形式时,陈建宪教授认为主要有三大类:神话形象母题、神话情境母题和神话情节母题。

神话形象母题以具象化的怪诞与神奇性而引人注目。它们可能是神灵类,人形的、兽形的、半人半兽形的;也可能是妖魔,形象丑陋,性情残暴,与人神为敌;也可能是动植物,它们被人格化,被寄寓了人类的喜怒好恶与价值取向;还可能是无生物和人造物,它们常有神奇功用,成为神话主角克敌制胜的宝。

神话情境母题是不同民族依据自己所在的地理环境和文化土壤创造,中国神话的西天昆仑、东海扶桑、地府幽都、广寒宫等,北欧神话的宇宙树、神族欢宴的世界和巨人化身的大地等,这些母题成为不同民族神话的代表性标识。

神话情节母题折射了各民族历史上的大事件和大转折,有的呈现了事件的全过程,有的则只留下一个情节。这些母题是从事件中分解出来并在其传统中独立存在的最小情节单元,如,中国的盘古创世神话就可以切分为“辟开宇宙蛋(A641)”和“死后化为万物(A614)”两个情节母题。

综上所述,陈建宪教授的“母题为神话细胞”学说,以汤普森的母题概念为基础,提出了母题是民族文化标识的重要命题,指出了母题的四大特征与三大表现形式。认为神话母题有质与量的差别,质是指该母题对于一种文化心理的概括程度及其艺术感染力,量是指一个母题传承的时间跨度与地域跨度的大小,越是质量高的母题,其复制和再现的频率也就越高,辐射力和影响面也越大,那些集中反映民族文化性格并在特定民族的文化传统中不断复制和强化的高质量母题,成为人们研究这个民族文化传统的最佳材料,成为研究这个民族的“文化之根”的最好线索。“神话细胞”学说为母题分析理论建构了坚实的科学基石。

二、母题分析的个案研究

神话母题不仅是神话分类的一项准则,而且它首要的是神话的基本元素,是“神话之核”,对于研究神话而言具有独特的意义,由母题着眼可以更科学、更有效地进行神话研究。基于这一逻辑,陈建宪教授进一步提出了“母题分析方法”的概念,并以中国古代神话和洪水神话为个案,从研究实践中为母题分析理论寻找可靠的理论证据。

20世纪末,陈建宪教授相继出版了《神话解读》,和《神祇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系统而具体地研究中国古代神话母题和世界性的洪水神话母题,积累了大量的感性研究材料。就中国古代神话母题而言,对中国宇宙卵母题、泥土造人母题、世界之脐母题、世界末日母题、兄妹婚母题、射日母题、弃子母题、叛神母题、英雄战水怪母题和彼岸追寻母题进行了细致的母题分析,同时,结合比较方法、历史地理学派的方法和人类学方法,探讨人类最为重要的一些神话母题(文化英雄母题、宇宙起源母题、自然神话母题、人类起源母题、人类生活与文化母题、动物与植物母题等)的起源、传承及其所蕴藏的文化史线索、民族文化意义与文化交流的有趣现象,并以较有代表性的神话母题的产生、传承、演变这一生命史流程,来阐述母题对于个案研究的重要意义。

文本结构应包括三个层次,即语言层、现象层、意蕴层。而意蕴层又有三个侧面:“历史内容层、哲学意味层和审美意蕴层。”

从这一观点出发,陈建宪教授以母题为核心,研究了《盘古》神话,可以视为个案研究的代表。他运用两个话语系列叙述了盘古混沌生长、垂死化生的故事,进而发现了具有普遍意义的创世神话的两大母题:“宇宙之卵”母题和“垂死化生”母题。在此基础上,从母题入手揭示盘古神话隐含的历史内容和哲学意味。研究认为,“宇宙之卵”母题作为创世神话的一个典型母题,不仅在中国许多民族如壮族、苗族、彝族、纳西族等都有传承,而且,这一母题也是世界性的神话母题,在印度、希腊、芬兰等国家的神话中都有流传。从人类文化史的观点来看,人类初民在古远的时代就开始思考宇宙万物的起源问题,他们观察到鸟类、爬行类动物以卵生的方式来繁殖生命,又发现无数的动物都从外形相似的卵中获得生命,以他们的原始思维去观照生命起源现象,就产生了“卵是一切生命之源”的观念。于是,当他们在思考宇宙生成的根源时,很容易把生命的卵生方式推源给宇宙,从而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宇宙创生的“宇宙之卵”母题。

陈建宪教授认为,中国的“宇宙之卵”母题具有其特殊的哲学意味。中国古代的阴阳宇宙观有一个非常具象化的图案,那就是“太极图”,这一图案以圆象征天象和宇宙,圆内是两条一黑一白、头尾相接、混沌交融的阴阳鱼图案,白鱼象征阳性、动态、天宇;黑鱼象征阴性、静态、大地。中国古人正是以这一宇宙模式图来解释宇宙万物生成、变化的规律的。《易经》中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讲的是宇宙万物变化皆始于太极,这充分表明了中国古代哲学视宇宙为不断运动变化的整体,而这一哲学观念的最早源头则可以追溯到“宇宙之卵”神话母题。

“垂死化生”母题与人类初民的原始思维密切相关,他们生活在和自然万物同等方式的大自然里,发现了人类不容回避的与生命存在相反的死亡,这对种族繁衍有严重威胁的不幸事件,震撼了人类的初民时代。当无法改变这一现实,他们就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自然万物的情况,于是,太阳的早起晚落、月亮的定期盈亏、四季的轮回更替、万物的春生冬死……人类初民在大自然中找寻到了万物死而复生的原因,即万物都有不死的灵魂,同时,万物的变化又促使他们对物体自由变形的信仰,“垂死化生”母题最终在灵魂观念和变形信仰的原始思维基础上产生了。

老子《道德经》曾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认为人与自然有着相通的存在法则。汉代巨儒董仲舒还直接把人的身体与宇宙万物相比拟,提出了他著名的“天人感应观。”

可以说,中国古代哲学一直有“天人合一”的思想,而追根溯源我们不难发现,“垂死化生”母题中人与万物互渗和万物有灵观的思维机制直接孕育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天人合一”思想。由此而论,“宇宙之卵”和“垂死化生”作为典型的创世神话母题,对中国文化史而言,具有极其深刻的哲学意味,呈现出鲜明的中国文化个性。

综上所述,陈建宪教授运用母题分析方法研究神话个案,具有很强的理论可行性,在神话母题的方法论意义上厘清了神话形成、流变的原因与文化内涵,为形成母题分析理论创造了条件。

三、母题分析理论及其价值

细致深入地阐述母题内涵,大量的母题个案研究,促成了母题分析理论的最终形成。陈建宪教授认为,母题分析理论的主要功能在两个维度上实现:宏观维度,以母题分类为基础,可以了解神话的基本结构,有利于全面搜集、整理所有的神话材料;微观维度,找出神话的细胞,找到进行分析和研究的起点。

基于两个功能的追求,陈建宪教授系统地提出了母题分析理论的基本操作程式,即四个层次。

资料收集层次:无论研究什么样的神话,首先都要尽可能地收集该神话在民间传播与传承的各种异文,包括典籍与出土文献的佐证材料;母题识别层次:参照汤普森《民间文学母题索引》及相关工具书,将同一类型神话各个异文中的母题辨析出来;母题源流层次:根据研究目的,对需要分析的每一个(或至少是最重要的一些)母题进行细致的源流研究,对其发生、发展、传播、传承、演变等展开生活史研究;母题内涵研究:在母题源流层次的基础上,按研究的需要,还原神话的母题链,将一个神话的母题重新组合起来,考察其文化史关系,揭示它们在历史学、社会学、美学、文艺学、心理学、哲学和民俗学等方面的内涵。

这四个层次之间具有严密的逻辑关系,资料收集是第一位的,是母题分析理论赖以实现的前提。而且,资料占有越是全面、系统,母题分析越可靠,越有深度母题识别层次和母题源流层次是关键,既要充分理解母题内涵,又要深入梳理母题源流,因而对于母题分析理论而言是核心能力。最后一个层次是母题研究的实践层次,在前面各层次的有效完成中,最终达到研究目的。

陈建宪教授对母题分析理论的阐述,颇富创见地发展了神话学自身的方法论,与传统的神话研究方法如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和文学的研究方法相参照,从母题方法与其他方法的融汇、抽象理论与具体文本的互证、方法论与本体论的衔接等多个维度,建构了融汇中西神话研究方法的母题理论,实现了母题分析理论在神话学领域的方法论创新,从中我们不仅可以发现超越上述困境的艰难尝试,而且也可深切认识到母题分析理论对于建构神话学体系的重大意义。

在探索神话学自身的方法论的过程中,陈建宪教授选择了以母题为切入点,以具有本体性的核心方法去融通多学科方法,从而在神话学的自足体系的背景上获得了普遍意义,并由此在文学史的总体框架内,提供了当代文学理论界不曾认真对待和深入研究的新课题,即整体文学的方法论问题,也就是既包含作家文学也容纳民间文学的整体文学的方法论问题。著名的民俗学家、文学理论家钟敬文先生也曾就此课题多次发表过宝贵意见,他认为:“从一个民族文化的整体来看,专业作家作品终究只占一部分,而一个民族的文学是全民族上、中、下层文学的综合体……一个民族的大量的民间文学创作,没有被这个民族的文艺学作为应有的研究对象进行理论概括,而只是集中于上层文学或精英文学,这样的文艺学,应该说是不完全的。在我看来,文艺学应该分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能够总括整个民族的各层次文学现象的,可称作一般文艺学;第二个层次,是针对不同层次的文学进行专门研究,应产生几个分支学科,如作家文艺学、通俗文艺学、口头文艺学等。这样的文艺学理论和文学史体系才是比较完整的。”

应该说,母题分析理论已经开启了这一文学史难题的基本思路,开启了从远古神话到当代实验小说之间无数种文学样式构成的整体文学的方法论视野。

当然,神话学自足体系的创立,无论研究者选取何种角度去探索,都是十分艰难的工作,这不仅因为神话本身的难度,也在于神话研究对研究者提出的多相性的要求,“它既涉及一向以学问深奥、历史悠久、难题众多而闻名的古典研究,也涉及当代的民间文学活动;它既要有语言学的严谨,要有诗学的精密和想象力,也要有人类学的实际操作经验,它还对语言的素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所以,母题分析理论虽然还处于发展与探索之中,但是它必定会在更为开放的学术史意义上证明其方法论价值。

(原文刊载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社科版)2016年第3期,注释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

孙正国,男,土家族,湖北利川人,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华中师范大学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教授。校外兼职:中美民俗影像记录田野工作坊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民俗学会理事,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兼职教授,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民间文化论坛》编委,《长江大学学报》“神话学与神话资源转化”栏目特邀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