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纪新:“惊沙一任漫天舞”——清代中期满族文学家英和〡论文 发布日期:2018-10-12   作者:关纪新   点击数:1277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

  关纪新:“惊沙一任漫天舞”——清代中期满族文学家英和〡论文


摘要:英和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朝廷重臣,是一位杰出的满族诗人。英和一生毁誉沉浮异常剧烈,承受了特殊的人生经历,对身处其间的封建朝野本质,获得了顿悟,对皇朝已入末世的趋向,生发出无法言说的绝望。这对有很高诗歌修养的英和来说,是个可贵的砥砺。其晚年诗作的思想性因而走向成熟与完美。

关键词:清代;满族文学;英和

英和(1771-1840),汉名石桐,字树琴,号煦斋,因生于其父德保广东任所故而又号粤溪生,满洲内务府正白旗人,索绰罗氏。其先人世居混同江东北佛阿辣地方,五世祖布舒库“从龙入关”有战功归入内务府,四世祖都图因勇力过人,做康熙皇上随从时,帝“嘉其身健如石,赐姓石氏”。于是这支索绰罗家族又有了一个荣耀的“石”姓。到英和上边两代,其武勇家风竟也随民族文化变迁而蜕变。从英和祖辈的富宁(有《东溪先生诗》)和永宁(有《寸寸集》《铸陶集》)两兄弟起,到父辈的观保(有《补亭诗稿》)和德保(有《乐贤堂诗文钞》《督运草》)两兄弟,再到英和与他的儿子奎照(有《使青海草》)都有不一般的文学造诣,《清史稿》对其一门祖孙四代赞赏有加,说他们索绰罗氏一门“皆以词林起家,为八旗士族之冠”。

英和的父亲德保,为乾隆初年的进士,大半生辗转仕途,曾任广东巡抚、礼部尚书等职。他的诗歌,尤有特色的是任职各地所写的即事咏怀诗,如《观潮》《木棉花歌》《南海神庙铜鼓歌》《飓风行》等。《广东将军邀阅水操》一作,记录乾隆年间广州八旗水师的军事操演壮景及诗人的感想:

粤东濒海地,重镇先军防。教养百年余,士气皆鹰扬。将军熟韬略,纪律严且详。招邀阅水战,旗鼓何堂堂。初为鱼丽阵,鹅鹳分成行。渐如五花市,左右逐飞蝗。梁传乍合斗,刀剑寂礌硠。焮天一炮发,尽作惊鳞藏。万舸寂无声,白波浩茫茫。须臾浮水面,踏浪如康庄。移时演火器,烟焰迷重洋。较之在平地,步武尤腾骧。一士引长絙,攘臂援危樯。直上几百尺,捷若飞鸟翔。到顶逞盘旋,四顾何徜徉。技岂类寻橦,永夜资瞭望。升平静海氛,潢池无披猖。曩者侍瀛台,兵嬉岁为常。扈从到东吴,大阅金山傍。兵也备不用,保泰钦吾皇。今观岭南土,一夫万人当。年年会虎门,众志维金汤。师贞利丈人,三锡伫恩光。将军一笑粲,对月倾壶觞!

英和“少有俊才”,5岁起先学汉字,9岁掌握了满文与弓矢技艺,12岁学写诗,很早就在八旗上层少年中脱颖而出。权相和珅欲以女儿嫁与英和,德保坚持谢绝此门婚事,相互因而生有芥蒂。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和取中进士,当年的主考官刚好为铁保,英和此后便在“恩师”铁保处执“门生”礼。铁保和英和师生二人恐怕真的就算有缘吧,英和日后的仕途履历、跌宕运命乃至于艺术成就,都有一些相像之处。

英和为官凡35年,自33岁起即授军机大臣,转任过八旗满洲与八旗汉军的正、副都统,还做过热河都统和宁夏将军,他在嘉庆朝之吏部、户部、礼部、刑部、工部分别担任过尚书和侍郎,加太子太保衔,并授予协办大学士职。他也数次主持科考,还做过续纂《四库全书》总裁、《会典》馆总裁、武英殿总裁和重修《明史》总裁。

英和是一位作为显著、青史留名的贤官。为裁决一些错综复杂的案件,他多次远行踏察,以弄清事实,秉公执法;在远非和畅的政治环境下,他身体力行改革吏治,不顾一己安危,提出向“祖宗家法”挑战的新举措;他以直谏著称,兴利除弊、节俭开支,多与权贵结怨。嘉庆年间他为百姓生存计,力挽巨澜,推翻增加捐税决策。道光年间他又力主通筹海运,并使南粮北运、大局安然。他为平定新疆出现的危及国家统一的张格尔叛乱,运筹帷幄,制定了决战千里的方略,为战局胜利打下基础。

英和一生毁誉沉浮异常剧烈,他不仅受过超乎常规的皇恩,也遭到同样来自皇权的严裁。嘉庆年间曾五次遭到黜降,无一次为个人品德或能力所致,故都能在短时间内重新起用。嘉庆二十五年(1820),皇上对他的恩宠到了极限,竟破例为英和50岁“赐诗祝寿”。皇上为臣工贺寿,在封建时代可谓“旷典”,可见英和在朝中何其重要。道光朝,皇帝即位之初对他评价极高,谕旨褒扬英和“人本明白,性复敢言”和“才力可取,办事认真,不避嫌怨”。孰料至道光七年,英和连遭厄运:先是因“家人私议增租”而被“拔去花翎,降二品顶戴”,随后皇上是更加恼火,将英和与时任左侍郎的长子奎照、任通政使的次子奎耀,以及做即补员外郎的孙子锡祉,一并革职,他的家财被抄没,一家人均被投进牢狱。原来,一贯提倡节俭用度的英和,在所监造的皇陵工程中紧缩开支,致使已安放了皇后灵柩的陵寝浸水。道光帝为之震怒,险些把英和杀了头。后来,这位为大清皇朝竭尽忠诚的老臣,虽保住性命,却于道光八年,与两个儿子一道被“解往黑龙江充当苦役”。那年英和已年逼六旬。经过将近半年的艰辛跋涉,他们才抵达流放地——卜魁(即今齐齐哈尔),那里当时最是异常蛮荒寒冷之所在。英和的一首《风中行》,能够见出他们一行前往流放地途中情状:

平野浩浩声呼号,风来削面如剪刀。

蒙茸一袭薄如纸,晴旭徒上三竿高。

仆夫次且有忧色,望帘辄欲沽村醪。

乃援御者相戒告,告以此行难得遭。

雪后惊尘冻不起,复少泥淖污战袍。

毋为善退学鹢翼,但期占顺吹鸿毛。

病躯虽惫心未惫,鞭镫今尚能亲操。

回顾良驹正腾跃,伸颈掉尾鸣萧萧。

其志从来在千里,锋棱瘦骨轻吾曹。

呜呼!不令瘦骨轻吾曹,冒寒前进甘任劳。

英和父子在卜魁煎熬了两年,皇上终于转念,颁旨赐还。英和的两子一孙重新出仕,垂暮的他却再也没有心思复归官场伤心地。他年迈多病,在极痛苦的人生磨难中,往日所持忠君报国心志亦受到重创。他以痴愚老人之义,给自己取了“瞽叟”别号,退居田园十年之久,直到逝世。



英和承受难忘的人生经历,对身处其间的封建朝野本质,获得了顿悟,对皇朝已入末世的趋向,生发出无法言说的绝望。这对本来就有很高诗歌修养的英和来说,是个可贵的砥砺。其晚年诗作的思想性因而走向成熟与完美。

瞥眼遥见一神竦,茸茸斑毛将摇动。

守犬频惊吠篱隙,草蛇欲避趋墙孔。

梯山航海来何方?或从乌弋过白狼?

谛视乃是新堆石,居然威猛形披猖。

相质寻材遍溪涧,以绳缚木登云栈。

舆数千斤积累成,当局谁能别真幻?

万物有真便有假,假者恒多真者寡。

但知渊下鱼化龙,岂少人间鹿为马!

麒麟不见角端无,只知狻猊立屋隅。

一时雄踞眩人目,会使儿童捋尔须!

这是一首《石狮子谣》,诗人从石狮子像以假充真、欺世盗名写起,毫不容情地揭露了世上虚假遍布的现实,断言于假相终会被识破之必然。

《徐星伯匹马关山图》,则对封建社会权势者埋没人才的现象做出痛彻批判:

行万里路,不知马力强。

不历险阻境,不知马性良。

相马贵有识,驭马要有方。

若其不然者,辜负马之长!

他的诗歌,见地独特,情感真切,在朴实的描绘和不事雕琢的宣泄中,表达着一位具有上等德操的封建政治家的胸襟与气度。

《瞻云》诗中,写出了他退居田园后对国计民生的关切:“晴雨多关怀,日日看云色。或轻若挚絮,或浓如翻墨。我田能几区?所望丰邦域。凭栏心遥驰,向云目屡拭。《春夜风雨》同样反映的是这种关注民寞的情感:“短梦惺松当夜静,闲情宛转为农忧。田园待泽久如渴,风雨骤来凄若秋。柳亸桃秾二月破,窗摇幕湿五更头。天悭更比诗悭甚,时未黎明势已休。

《经香界寺山下》看似一首即景之作,却写出了诗人在多次遭受坎坷波折时的磊落坚贞:

卷地风来竟日频,阴寒不似艳阳春。

惊沙一任漫天舞,难掩山容面目真。

在英和诗集中,尚且保留着一些他落难东北之际,悉心观察当地风光民俗的作品,让人们看到这位原本“处庙堂之高”的要吏,对先前满洲等偏远民族生存之故地,所葆有的不解情结。这些作品使今人读来,也会因其中存在的民族文化价值而感到可贵。

《打牲乌拉》记录了清代中期满族故土的真切气象:

投宿打牲处,问丁盈万家。

山林聊托迹,烟水是生涯。

老蚌应成孕,寒鱼亦可叉。

攀条寻树蜜,结实仰松花。

寺僻春光少,人来夕照斜。

边门方百里,行不厌风沙。

《海青》诗,是作者所作《龙沙物产十六咏》组诗中的一首,刻画了满洲民族自古以来所珍爱的猛禽海东青:“俊绝超鹰侣,飘飘健复轻。层霄冲有志,凡鸟寂无声。萧瑟三秋景,绵延万里程。《禽经》闲欲注,东海记佳名。”也是在这“十六咏”中,这样写到《貂》:“温厚生来质,不妨霜雪侵。只缘好毛羽,难隐旧山林。复顶光迎日,章身重比金。神兵戡定后,献纳到而今。”又这样写到《乌拉草》:“不似柔沙种,冰天独可凌。铺之分擘絮,织亦说从绳。难报三春日,休夸万岁藤。牛羊频践履,茁壮遍沟塍。”

卜魁位于北地巨川嫩江之畔,周边还有许多达斡尔、鄂温克等兄弟民族的栖息地。英和日日与他们为邻,便饶有兴致地拿起笔,一再描摹那里的土风社情。



英和是封建时代的贤官宿吏,曾立志要以自己的卓异才力报效国家与君王。然而他生不逢时,偏偏赶上中国封建社会的盛世萎顿末世降临,才情的发挥就要大大地打个折扣;其实,任何封建时代就其本质来讲,也都只会是无视忠良戕害才俊的世道。文学作品总归是作者经历之演示、心灵之映现,我们透过铁保与英和的诗歌,看到了这二人的人生坎坷,也不难读出前者精神的放达豪迈,和后者心灵的坚贞顽韧。放达也罢,顽韧也罢,作为封建年代的政治家,这些持始持终的性格,尽管终究无补于社稷,还是值得后人看重的。我们当然又要为他们际遇于那样的年代而发出慨叹。

英和之子奎照,亦进士出身,因其父株连放逐卜魁前已任过吏部侍郎等职,从流放地返回后,再任礼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存世作品有《使青海草》,是他于道光十一年奉旨出使青海,用诗歌形式记录的见闻与感受。此处稍征两首,颇能窥见其中所受乃父精神之浸润。

《喜雨》

几度云开落复停,心香默乞雨师灵。

添来新涨鸭头绿,洗出遥山佛顶青。

叱犊划泥耕垄亩,呼童导水灌畦町。

驱车我亦同加额,击壤明朝处处听。

《会宁途中见驼装》

一橐驼身载两箱,十驼五驼为一行。一行一行道相望,顶铃迎风声郎当。廿里才过山之梁,十里又涉水之矼。一驼泥滑倒路旁,几人驱策牵复扛。咻咻嘶殆卧欲僵。可怜日未饱刍粮,负重犹自行踉跄。回顾圉人语为详:勿鞭我马驰仓皇。行已鹄立背有疮,朝冲风日暮凌霜。人与驼马同心肠,视为一体应哀伤!

原文发表于《满语研究》2013年第1期

【注释已略去】

作者简介

关纪新(1949-),男,吉林伊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编审,主要从事满族及中国多民族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