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纳钦:论巴·布林贝赫诗歌意境与意象——纪念巴·布林贝赫诞辰90周年 发布日期:2018-08-27   作者:乌·纳钦   点击数:1268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4期

摘要:文章从习画经历、人生体验和习俗化实践探寻诗人巴·布林贝赫诗歌的意境底色与意象文脉,指出巴·布林贝赫的诗歌以寓意式意境与意象见长,其意境以色彩夺人,以光影传神,以景物传情,而他对色彩、光影和构图的直觉与表现能力养成于青少年时代的习画经历;他以一系列循环、并列、对比复合意象传达了饥饿清苦与惊奇喜悦等人生体验,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童年的习俗化实践为诗歌埋下的民俗文化文脉,沉淀为潜意识中的符号,升华为诗歌意象,传达了丰富的思想情感。

关键词: 巴·布林贝赫 诗歌 意境 意象

巴·布林贝赫(1928—2009)是蒙古族著名诗人、史诗学家、诗歌理论家,也是中国蒙古族当代诗歌奠基人之一、史诗学与诗学奠基人之一。他从事诗歌创作的黄金阶段是众所周知的“十七年”时期。正如他所总结的那样,“这一时期的诗歌有一弊端,即以抽象概念为基础而不是以生活为基础,喊口号而不是重诗意,表达普遍道理而不是个体感受,记录眼前运动而不是前瞻性地表现历史趋势。”由此,诗歌作品中普遍存在口号化、格式化、脸谱化现象。在这样的环境中,巴·布林贝赫的诗歌却一直保持着情景交融、含蓄内敛的独特风格,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诗人的美学追求。诗人曾表示:“将蒙古史诗的遒劲风格同汉族诗歌意境相结合;将好来宝与祝赞词的直抒胸臆同国外诗歌的抒情性叙事相结合,这是我在诗歌创作上的美学追求。”诗人的成就已然表明,他将主观追求完美地落实于具体创作当中,使理论与实践得到了有机结合。关于巴·布林贝赫诗歌意境与意象方面,满全的专著《巴·布林贝赫研究》具有代表性。在这部专著中,满全从国家话语、时间言说、文化立场、哲学思维、艺术情趣等宏观视角做了系统性描述和分析,阐明了巴·布林贝赫诗歌的总体特征和成就,其中也涉猎了有关意境与意象方面的话题。

诗歌总会传达诗人的个体感觉和体验,而意境与意象则是感觉和体验的审美载体,是暗示诗人内心图景的言语符号组构。因此,在鉴赏诗歌意境与意象时,不仅要有宏观的视角,还要有发自个体直觉与体验的微观视角。本文从诗人的个体直觉与体验、经历与实践角度出发,将诗人自传及相关描述中的信息片段拼接起来,由诗人的习画经历、人生体验和习俗化实践探寻其诗歌的意境底色与意象文脉,以求近距离解析意境与意象的生成机理。

一 、习画经历与意境底色

巴·布林贝赫独树一帜地确立并坚持实践自己的美学追求,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青少年时代的习画经历。巴·布林贝赫青少年时代经历大致如下:10岁左右在私塾识字;15岁进入本村公立初等小学读书;17岁进入旗府所在地大板镇高等小学读书;18岁进入大板实业学校读书,并在林东皮革厂实习;20岁进入冀察热辽联合大学鲁迅文学院美术系学习。

巴·布林贝赫在《自传》中写到:“我被冀察热辽联合大学鲁迅文学院录取之后,虽则自己的爱好是文学,可由于汉语不过关,便只能上美术系了。”被动接受的这一安排,却让他锻炼出日后超越同时代诗人的长处。他后来那些营造意境的过人手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段习画经历,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自己也曾指出:“有道是‘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我后来才发现学画的这段经历对我日后的创作起到了一种隐形的作用。”第一次展露诗人营造意境能力的作品是《冬天的傍晚》:

高山披上了白的哈达,/原野铺上了白的毡子,/枯草戴上了白的头巾,/树木插上了白的花朵。/寒空掀起了灰色的帷幕。/露出了自己蓝色的脸庞,/夕阳躲进了绵绵的群山,/晚霞映照着消散的浮云。/……窗户上透射着明亮的灯光,/烟囱里缭绕着升腾的浓烟,/夜幕渐渐地覆盖了大地,/屋里热闹,屋外静悄悄。

1953年发表的这首诗,与当时蒙古语诗坛上一些直白、概念化的诗歌很不同,撩起一丝清新淡雅的意境之风。读这首诗,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色彩。前四行铺开雪夜的白色基调,配以灰、蓝过渡色,接着延伸至夕阳、晚霞的暖色,而后落到灯光的亮色,最后点缀一缕升腾的浓烟,于是,一幅冬日草原傍晚的景象跃然纸上。这是以多层次色彩精心描绘的意境图,是无声的诗、有声的画。1957年发表的《金色的季节》一诗则展现了诗人对色彩与光影的综合表现能力。

秋天的落日投下了斜光,/碧绿的湖水披上了金鳞;/湖上游艇飞腾的浆声,/吞没了情人们的细语。/……看,这湖水是多么的透明!/如同镶在锦缎上的宝镜。/它映照着过往行人的倒影,/映照着艇上双双的情人。/晚霞染红了群山的峰顶,/黄叶漂浮在清澈的水面。/……秋天呵,金色的季节。

落日斜光、绿湖、金鳞、透明的湖水、行人的倒影、晚霞染红的山峰、漂浮在清澈水面上的黄叶……在色彩转换、光影交错之间,铺垫了飞腾的浆声和情人的细语,情景相生,物我交融,一幅金秋景色带着动静声响,营造出立体的通感意境,使人如临其境。这里的色彩和光影既是多彩的、互动的,也是抒情、写意的,展露着诗人敏锐的直觉和娴熟的表现能力。1962年的散文诗《银色世界的主人》中的意境也充满诗情画意。“是谁引来天河的银流,悄悄地灌溉了深夜的人间?茫茫的原野白皑皑,隐约的丛林白皑皑,漠漠的远山白皑皑。没有风,也没有响声,—一片奇妙的寂静。没有灰砂,连一粒尘埃也没有,—爽人心的洁白。雪住了吗?抬起头来仰望长空:浮云,皓月,浮云。”字里行间铺满蒙古人心目中吉祥的银白色,营造出素雅宁谧、清新脱俗的意境。这寂静的银色世界,在空间上却是开阔的,直抵浮云与皓月,显示着诗人的构图思维。这里的留白很多,需要读者发挥想象,补充其空白,犹如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意境。诗人曾说:“我非常欣赏汉族古诗词中所崇尚的意境和国外诗歌的自由式抒情。”从这首诗来看,在意境的营造上,诗人不仅深得古诗词意境手法之要领,而且对古代山水画也并不陌生。

从以上三首诗来看,诗人对色彩、光影和构图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娴熟的思维能力,而且易于在色彩中捕捉美感、在光影中引发联想;善于在构图中延伸写意,常常以色彩夺人,以光影传神,以景物传情。而他对色彩、光影和构图的直觉和表现能力恰养成于青少年时代的那段习画经历。因为,对一个美术系学生来讲,其看家本领便是对线条、色彩、光影和构图等基本画面要素的直觉能力和表现技能,而他后来在诗作中运用这些直觉、思维和技能时,自然会比普通人要高出一筹。可以说,这也是鲁迅文学院给予诗人的最宝贵的馈赠。除了上例,诗人在《凤凰》《打猎》《故乡的风》《夏令地之夜》《伊敏河水》等诗作中也成功地营造了意境。意境比直白的倾诉和粗线条的描摹要丰满灵动,可引出多重审美经验和联想,达成自然与人情的沟通、内心与外界的互动,诗意因此而变得奇妙、深邃和耐人寻味。诗人对此也有清晰的认识,他曾指出:“意境是将意(思想、诗情、美学追求等一切主观世界)与境(自然与社会事件景象、人、生活气息等一切客观世界)、情与景、内容与形式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完美的艺术画面、诗意世界。”正因为有了营造意境的意识、直觉和表现技能,他才形成了结合画面与诗意、营造意境的个人风格,留下了一首首优美的诗篇。另需补充说明的是,本文所列举的均为汉译版文本,其实蒙古文原版要比汉译版精彩得多。

二、人生体验与意象组合

巴·布林贝赫的童年生活比较清苦,有两件事似乎留给他深刻的记忆,后来被他记到了《自传》里。其一,虽则幸而在私塾识字,却因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给私塾先生的酬谢物品)而中断学习;其二,1949 年以前,因断粮而采食野蘑菇,全家人中过一次毒。其中,中断识字成了他心底的一个痛处,同时给了他诗歌意象。他曾回忆说:“有一天,我把用于指认课本上的字的竹笔丢失了。父母苦恼地说:‘儿子把智慧都给丢了,这可怎么办啊?’父母的担忧不无预见性,没过多久我因家境困难而中断了学习。”多年以后,他把那支丢失的竹笔点化成“智慧的钥匙”之意象。“智慧的钥匙,智慧的钥匙,/没有运气的人就是得不到,/它放射着夺目的光彩,/很早很早离开了人间。”竹笔这个物象,经诗人赋予意义后,成为诗歌意象,长久地保存了诗人的清苦体验和童年记忆。

意象是诗句或词语中聚合审美表象和意义暗示的字或词。“智慧的钥匙”是单一意象,在形态上与物象基本吻合,而且在意义暗示上也是单向度的。其实,出现在诗人作品中的发自清苦体验的意象远不止单一意象,更丰富的多层次复合意象也是俯拾即是。1959 年发表的抒情长诗《生命的礼花》便是重要的例证。

严寒的冬天,/酷热的夏天,/枯瘦的春天,/丰满的秋天……用脂肪包着的富人,/冬天也感觉温暖,/皮包骨头的穷人,/夏天也感觉寒冷。/吃腻了奶油的富人,/春天也很丰满,/奶水喝不饱的乞丐,/秋天也很枯瘦。

这里,自然四季是表象本体,当诗人赋予意义后,便有了人间社会意象的性质,随之严寒、酷热、枯瘦、丰满、脂肪、温暖、皮包骨头、寒冷、奶油、奶水等各类表象也都有了超越本体的涵义,组合成复合意象。这组复合意象在四季环转的时间轴上出现时,又有了循环组合的形态。这个循环结构还有顺向与逆向两个向度。春夏秋冬四季意象出现在自然规律的顺向循环轴上;冷暖、贫富、肥瘦意象出现在四季意象的逆向循环轴上,于是在四季环转交错中,鲜明地对照和揭露出了旧社会的贫富差异、等级冲突、社会冷暖等,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和丰富的联想。复合意象的循环组合与双向排列方式,不一定是诗人有意而为,但却一定是来自于诗人对饥饿贫穷与人生冷暖的深切体验,来自于对旧社会的挥之不去的直觉感受,展示了诗人记忆中的人生百味,寄托着他作为生命个体的爱与憎。《生命的礼花》中除了循环组合的复合意象,还有并列组合的复合意象。

铜铃声、摇鼓声,/夹杂着母亲的哭声;/枷锁声、镣铐声,/夹杂着鬼子的笑声。/……干朽的皮头、死臭的牛肉,/霉烂的奶皮、枯槁的草根。/……残缺的盘子、扁破的茶壶,/裂开的靴子、破烂的衣裳。/……慈母辛酸的眼泪,/如同草原上的湖泊;/爱父痛苦的叹息,/如同山谷里的狂风。

这里的意象看似跳跃性较强,但从诗人的直觉和体验角度来讲,就不一定是跳跃的,甚至可能是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当中的。意象是用以传达直觉体验的,而不是说教的。诗中,那声音、气味、滋味以及满目的霉烂残破意象,并列组合成极具穿透力的通感“地窖”,迫使读者调动自己的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视觉,如临其境地感受着“地窖”里的社会惨状,从全身感官上同诗人所描绘的那个时代环境和社会现实进行交流,并在生理和心理上深切地体验到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冷暖。除此之外,《生命的礼花》中还出现了对比组合的复合意象。

每当吃到鲜美的奶油,/心就想起苦涩的奶水(乳清);/每当望见明媚的阳光,/心就想起黑暗的岁月。/每当骑上急驰的快马,/心就想起步行的苦痛;/每当挥起有力的笔杆,/心就想起往日的悲歌。

由鲜美的奶油想起苦涩的乳清;由明媚的阳光想起黑暗的岁月;由疾驰的快马想起步行的痛苦;由有力的笔杆想起往日的悲歌,四组意象在对比联想中组合在一起,传达着诗人浸入躯体神经的清苦体验,暗示着沧海桑田般的社会变革。正如满全所指出的那样,“《生命的礼花》中不仅展示了旧社会与新社会的对比、昨天与今天的对比,而且贯穿了以否定过去来肯定当下的一种逻辑推理。”

《生命的礼花》中并不仅仅传达了诗人的清苦体验,还传达了大量的惊奇与喜悦的体验。诗人在《自传》里写到:“20 来岁时,我迎来了革命的风暴,参与地方的民主改革,亲眼看到在我们偏僻的乡村,旧制度轰然倒塌,就如同在《生命的礼花》里写的那样,‘老爷们的冠冕被吹走了,/在狗粪堆上乱滚;/武士道的钢盔被打落了,/在骆驼蹄下踩踏。’我亲眼看着这些情景,不由自主地感到惊奇和喜悦。”在《生命的礼花》中,传达诗人惊奇和喜悦体验的中心意象是“礼花”,而且,这个“礼花”意象成为全诗循环、并列、对比复合意象的结点,发挥了聚合与辐射的功能。

同志们啊!从北京/响彻着欢乐的歌声,/在她蔚蓝的上空/展开着绮丽的花朵。/红色、绿色,/还有黄色。/菊花、牡丹花,/还有海棠花。/百种色,千种色,/真是烂漫无穷。/万朵花、千朵花,/真是万紫千红。

这里描写的是国庆节的礼花。国庆礼花的功能就是为国家庆生。《生命的礼花》是国庆十周年献礼诗,在诗人的想象当中,这首抒情长诗也应当是一朵五彩斑斓的礼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推翻了旧制度,消除了等级和贫富差异,天上人间沧桑巨变,生于清贫、长于艰难的诗人感到由衷的惊奇和喜悦。于是,诗人在这首国庆献诗中,把国庆礼花物象转化为“生命的礼花”意象,象征了新中国的诞生,象征了新制度、新社会的诞生,象征了各民族的重生,以及每个个体生命的重生。诗人在看到国庆礼花时,依然本能地敏感于其万紫千红的色彩,证明在那一刻,诗人的心是震撼的,其激情发自于直觉体验。于是,绽放在空中的绚烂礼花与诗人内心的惊奇与喜悦之情在一瞬间遇合,生成为“生命的礼花”意象,不仅传达了举国欢庆的政治热情,同时也传达了诗人“惊奇和喜悦”的人生体验。可以说,巴·布林贝赫一代的诗歌固然是时代的产物,有着随波逐流的一面,但如果我们从诗人个体直觉和经验的角度重新加以审视,就会意识到,他们曾忠于那个时代,同时也曾忠于自己的生命直觉和体验。

三、习俗化实践与意象文脉

习俗化,简单说来就是指任何个人从他所出生的环境、在习俗体系中学习并增长习俗知识、培养习俗意识和能力的过程,这也是任何人终生必不可少的习俗实践过程。③巴·布林贝赫是在牧区蒙古族民俗环境中长大的,童年的习俗化实践在他的诗歌世界里埋下了民俗文化意象的文脉。他也曾说:“从小喜爱的民间格言、祝赞词,甚至英雄史诗等传统作品成了我诗歌创作取之不尽的养分。”

在巴·布林贝赫童年的习俗化实践中,母亲给了他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影响。他曾写到:“我母亲是在家乡远近闻名的民间歌手,经常应邀去婚礼上演唱民歌。小时候,我也跟着母亲去参加婚礼,也学会了一些祝词,并偶尔在长辈们面前朗诵上几句,逗得他们开怀大笑。”他创作的第一篇作品便是民歌风格的歌曲《弯顶山峰》。

在弯顶山峰之下,/有一片白银似的沙漠,/这是母亲养育我的家乡啊,/让我思念又惆怅。

诗人也承认,这首歌词是在民歌影响下所写。正因为童年时代跟随母亲参加婚礼,经常听母亲演唱民歌,在潜移默化的习俗化实践中,他的心被民歌所浸染,所以在初次萌动创作激情时,便吟诵出这首带有民歌神韵的优美歌曲。歌中的“弯顶山峰”坐落在诗人的家乡,民间亦称其为“回头峰”。当地传说里讲,很早以前,有个猎人追赶一匹鹿,正好追至此处时,那鹿回头一望便凝固成一座山峰,于是这座山峰就被称为“回头峰”了。从小在民歌与传说氛围中长大的巴·布林贝赫,对家乡的这一传说应当不会陌生。《弯顶山峰》便以这座回头峰为创作原型。他曾说:“从大板去林东的路上,我合着马的颠步韵律,吟唱出《弯顶山峰》这首歌,表达了离乡的忧愁。从巴彦塔拉至大板,再由大板至林东,要知道,我这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啊。”由此可推断,这首歌是在他 18 岁那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林东实习的途中创作的。

传说中的回头峰;现实中沉浸于离乡之愁却又不得不一步一回头地走向远方的少年;那少年耳边回响的母亲唱过的民歌,正是这些要素引发了《弯顶山峰》的诗兴动机,而回头峰意象又与离乡少年惆怅的形象相叠加,构成“弯顶山峰”中心意象,暗含着诗人同母亲和家乡的心理对话,从而抒发了他浓浓的离乡之情。可以说,一方面是童年习俗化实践使诗人有了创作歌曲的基础;另一方面是回头峰传说的暗示同离乡之愁的契合,让诗人在一瞬间捕到“弯顶山峰”的意象和诗意,从而创作了这首歌。《弯顶山峰》一经问世便迅速风靡草原,经久不衰,传唱至今。歌中饱含的深深乡愁,拨动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弦。

巴·布林贝赫于 1953 年发表的第一篇诗歌作品《心与乳》也是他习俗化实践的结晶。他曾表白:“在我小的时候,每逢大年初一,母亲总会给孩子们尝一口圣洁的乳汁,祝福美好的未来。这一从前的习俗,同新时代的阳光和雨露相遇后,便构成了我那首歌颂祖国的诗作《心与乳》的主题。”

我们对心里的爱,用乳来表示。/我们对自由和解放,用乳作献礼。/我们对健康和兴旺,用乳来象征。/我们对未来的幸福,用乳来祝贺。

这一天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蒙古人这般重视?/这一天就是十月一日呵!/是新中国诞生的节日!/从西藏拉萨的金座献来哈达;/从海南岛的密林献来硕果;/从可爱的首都广场响起口号;/我们蒙古族人民也举起鲜乳。

这里,“乳”的意象不仅代表着祝福,还象征着喜悦和幸福,而在国庆节这个特殊的仪式时空中,它还代表着蒙古人的民族身分以及对国家的认同,有着丰富的隐喻内涵。如果诗人不曾留下那段关于“大年初一,母亲给孩子们尝一口圣洁的乳汁”的记录,我们也将无从得知“乳”意象的来历。正是从诗人的记录中,我们才领悟到,“乳”的意象来源于诗人童年的习俗经历,并沉淀为他潜意识中指涉“吉祥”“祝福”“幸福”的符号,后来又经他引出并点化,赋予其政治社会意义,从而升华为诗歌意象,传达了他的思想和情感。

《金马驹》一诗的中心意象“金马驹”也来自诗人家乡的传说和史诗。在传说和史诗中,金马驹是家乡风水的象征。它白天在马群里玩耍,晚上在岩洞中过夜,当恶魔来抓它时,草原的保护神格斯尔可汗总会从天而降保护它。“ 金马驹”意象在巴·布林贝赫诗歌中有了新的象征涵义。

折断了王公的套杆,/挣脱了敌人的铁链,/金马驹撒开冒火的劲蹄,/闪光的长鬃在颈间振颤。/饮过三回白音宝拉格的水,/吃过三回白云鄂博山的草,/金马驹纵身一跳呵,/顿时便隐入云霄。

勘探队黑色的钻塔,/使这静寂的地方沸腾,/白云鄂博山的雪从此消融,/宝山慷慨地吐出无穷的奇珍。/金马驹突然回转来了,/像是草原上掠过一颗流星,/它在帐篷前打了三个滚,/接着便把喷涌的泉水痛饮。

骄阳、矿石、铁水,/白云鄂博金云升腾,/金马驹踏着金云前进,/骑手呵,轻轻地撒开缰绳。/……牧民策着金马驹在草原上飞奔,/一个蹄印印出一朵鲜花的笑容。

这里,金马驹被现实化和人间化了,既象征着旧社会劳动人民和贫苦大众的财富,又象征着新时代白云鄂博山(盛产稀土)丰富的矿产资源。作为旧社会劳动人民和贫苦大众财富的象征,它“折断王公的套杆,挣脱敌人的铁链”,遁入云霄,没有被捕获;作为新时代白云鄂博山矿产资源的象征,它心甘情愿地回到草原,踏着金云前进。诗人以灵动的联想为金马驹这个传说形象赋予了时代内涵,使其转化为诗歌意象。在这过程中,诗人尊重了原传说形象中的“家乡风水”的角色意义,同时顺着传说的思维,为该形象合理添加了“矿产资源”的角色意义,体现了尊重传统、合理创新的创作原则。

除了民歌、传说和习俗,蒙古英雄史诗也成了巴·布林贝赫诗歌创作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生命的礼花》亦是一个例证。

从红尘飞扬的时候,/战斗到煦风吹拂;/从烟雾笼罩的时候,/战斗到曙光降临。/从山顶灰白的时候,/战斗到戴上了绿帽;/从原野荒漠的时候,/战斗到系上了柳巾。/从夜幕覆盖的时候,/战斗到黎明的到来;/从穷人被奴役的时候,/战斗到幸福的获得。

诗人曾说:“我的这些诗句是吸收和创新运用史诗诗句的结果”。他还指出了具体例子,即英雄史诗《勇士谷诺干》。

谷诺干和魔鬼,/打到天上,/打了星群般多的回合;/沉到海底,/打了鱼群般多的回合;/踩遍了大地,/打了寸草般多的回合;/钻入了地下,/打了草根般多的回合。

虽然,诗人亦认可《生命的礼花》中的那些诗句受到《勇士谷诺干》的上述诗句影响,但认真对比,二者也有很大区别。它们固然在气势神韵上有相通之处,但在形式内涵上相去甚远。《勇士谷诺干》诗句中充溢着夸张,但其意象内涵相对稳定,没有多面向指涉,且几乎没有什么象征深意。《生命的礼花》诗句中却充满了隐喻,而削弱了夸张。例如,“红尘”象征着社会动荡或战争;“煦风”象征着胜利或和平……以此类推,烟雾、曙光、灰白、绿帽、荒漠、柳巾、夜幕、黎明等,都有其多面向的意义指涉。

可以说,《生命的礼花》在神韵魂魄上借鉴了《勇士谷诺干》,在创作手法上遵循了现代诗歌的美学机制。这一点符合诗人在继承与创新方面的一贯理念。诗人曾说:“我们在继承民族优秀文学遗产时,不能停留于照搬照抄现成的情节、诗意和诗句上,而应吸收和运用建构传统文学的基本经验、思维方式和独特风格。如果不吸收传统就会脱离人民,如果不进行创新就会落伍于时代。”可贵的是,诗人不仅有如此清晰的认识,而且以出色的实践做了垂范。从他的论述与实践中,我们领悟到,传统不是书本,而是在民族文学与文化遗产中传承下来的基本经验、思维方式和独特风格,传统的内核则是不同于他人的思维方式,与人的习俗化实践密不可分。

可以说,巴·布林贝赫在诗歌创作中善于运用意境和意象手法,善于使外界表象与内心意念瞬间遇合,由此,意境与意象贯穿了他几乎所有的诗歌,使他的诗歌情景交融、幽深雅静、含蓄内敛、风格突出。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一方面,他的诗歌因意境与意象而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准;另一方面,又因在意境与意象的运用方法上形成了一个寓意定式,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诗歌的新颖性。巴·布林贝赫于 1950—1976年间创作的诗歌作品的意境与意象基本上是寓意式的,即以自然或人文意境与意象来寓意人的行为、社会现象、时代变迁乃至历史趋势,同时在寓意逻辑上常常以否定过去来肯定当下,久而久之,形成一个近似于程式化的寓意定式,从而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诗意的伸展和哲思的深化。举个例子,以金马驹寓意矿藏;以凤凰寓意开矿的男女青年工人;以金色花蕊寓意炼钢厂的钢花;以彩虹寓意丰富的矿产,等等,就难免形成一个审美定式,给人以雷同感。这当然是时代带给诗人的局限性。诗人在1979年以后创作的《理想之骏》《大地的引力》《春的苏醒》等精品佳作中克服了这一局限性,走向了更加自由开放的诗意境界。从另一个角度讲,诗人早期诗歌中的寓意法也有一定的益处。因为,那是一种没有过多渲染的、点到为止的手法,所以,也让诗人巧妙地躲避了当年盛行的直白肉麻的政治抒情,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自我克制,保留了艺术气息和质感,在红遍大地的赞歌森林中,留下了一抹难得的艺术绿色。

综上所述,巴·布林贝赫的诗歌以意境与意象见长,其意境以色彩夺人,以光影传神,以景物传情,而他对色彩、光影和构图的直觉与表现能力养成于青少年时代的习画经历;他以一系列循环、并列、对比复合意象传达了饥饿清苦与惊奇喜悦等人生体验,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童年的习俗化实践为诗歌埋下的民俗文化文脉,沉淀为潜意识中的符号,后来升华为诗歌意象,传达了丰富的思想情感。(原文刊于《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4期,注释已略)

作者简介:乌·纳钦,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蒙古族传统与民俗学研究、纳·赛音朝克图研究以及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