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进文:看山还是家乡好——试论东乡族作家马自祥的审美主题|论文 发布日期:2018-07-21   作者:钟进文   点击数:1126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



摘要:本文根据东乡族作家马自祥的诗歌、小说和散文,主要分析、论述了作家在创作中追求的审美主题。马自祥创作的主旋律,就是歌颂在地理环境十分险恶的东乡大山里辛勤劳作的人民。那里的乱山碎石、乡音土调在他的眼里有着特殊的审美价值,在他笔下有着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东乡族;马自祥;审美主题

东乡族作家马自祥7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已出版13本作品集,其中包括小说、散文、诗歌和学术著作等。曾于1981年、1983年、1993年和1995年分获第一届、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和全国民间文学二等奖和一等奖,20多次获甘肃省各种文学奖和学术奖。是甘肃省有代表性的少数民族作家之一。

马自祥1949年出生在甘肃省东乡族自治县。这里是中国地理的中心点,东有洮河环绕,西临大夏河,北有黄河流经而过。整个自治县座落在三条河围绕的崇山峻岭之中,呈凸字形,似一把撑开的伞,又像腾空而起的蘑菇云。全县1462平方公里,80%以上是荒山枯岭。以自治县政府所在地锁南坝高地为中心,直落下垂12条大山梁大沟,分出数十条大岭,上百条支沟,波浪状向四面延伸,倾斜而落,形成一幅绵亘层叠、纵横穿插的山峦图,地势极为复杂。前人形容东乡“乱山多破碎,岭岩经逼仄”;东乡人说自己住的是“山高没尖子,沟深没底子,碰死麻雀滚死蛇”的地方。人们的生存空间很狭窄,互相往来极不方便,“隔山能说话,握手走一天”。

如此险恶的地理环境,虽然给世世代代的东乡族人民带来了生活的艰辛和苦难,但也磨炼了他们和大自然抗争的勇气和才干,树立了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他们在这块苦难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终于发展成为一个坚强的民族。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它造就了东乡人民朴实善良的品德和坚强不屈的性格。

马自祥创作的主旋律就是歌颂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东乡族人民,这里的乱山碎石、乡音土调在他眼里有着特殊的审美价值,在他笔下有着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一

诗歌是马自祥创作路上的“初恋”。他把自己的诗歌比作高寒山区的荒山野坡上长出的“寒格子树”的果实。没有长熟的时候,只有小青豆那么大,苦得难以下咽,但等到秋后霜打过,寒格子像红樱桃,又酸又涩又甜。把它摘下来,用线穿起来,时不时咬落一颗,嚼在嘴里,苦涩中带一丝酸甜,很让人回味。读马自祥的诗,的确有一种嚼野酸果的味道:“生存的坐标选好了位置,/把爱慕之心深扎进黄土里面;/早就喝惯了西北风的冷冽,/含辛茹苦再何惧什么艰难。//无须去抒发昂扬的情感,/只愿把心事向蓝天舒展;/管它有几多雷鸣闪电,/扼不住一腔奉献的渴望。”

马自祥诗歌的特点是纯朴自然、婉转流丽,构思新颖,善于运用寄托这一表现手法,即表达某种情思时,并不采用直言抒情,而是将意欲表达的情思附丽或寄寓在某一具体可感的事物当中,让读者自己去揣摩和品味。“我们山庄的老人们,/喜欢在田野里踱步,/手中的拐杖,/点着喷香的泥土,/指着,划着,/这一绺绺条田,/这一垄垄麦地。/蹒跚着,/在田埂上徘徊,/颤巍巍,弓身向着土地。/你们就高兴地捏吧,/捏出油来啊,/这乐滋滋的耕土。//大地的毛发翠然如丝,/而白白的雪,/却落满了你们的发际。”——《踱步》,寥寥数语勾勒出了一幅美妙的田野风景画。我们仿佛看到在尘埃蒙蒙的黄土高原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座庄廓。在庄廓与茫茫大山之间的绺绺条田里,几个身影在晃动,他们头戴号帽,身穿青色长褂,留着银白胡须,这就是东乡族老人。这幅画从表面看来,好像是描写老人的生活,但只要透过画面,我们就能看到更深的东西。它不仅蕴含着东乡老人是怎样用祖先艰苦创业的精神教育后辈,而且反映了东乡族人民深居大山,珍爱土地,渴望改变生存环境的美好愿望。

山是马自祥诗歌中的第一道风景线。诗人像痴情的恋人,对家乡的山梁高坡、达坂松岭倾注了无限情思。《山情》、《凤凰山上的一支牧歌》、《岷山迭翠》、《太子山下》、《空谷地籁》、《莲花山风采》等一系列以山为题的诗歌,都是寄托诗人大山恋情的美妙佳作。诗人通过大山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赞美“恋人”的美好品德,讴歌家乡的无限风光。

可以说,马自祥的诗歌独具风格,这些平中见奇,柔中露刚的诗篇,为我们展现了雄奇多姿的东乡山乡的风采,让我们亲切地感受到东乡人民那豪放旷达与情意浓郁的胸襟和情操。

                                                                                                                                 二

与诗歌相比,马自祥的小说更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到目前为止,他已出版了两本中短篇小说集。这些小说以东乡族人的生活为背景,有的通过平平常常的生活故事来反映东乡人纯朴善良的美好品德;有的则着力刻划人物形象,通过典型人物来反映改革开放后东乡山区发生的巨大变化,热情歌颂东乡人民的艰苦创业精神。

《山陌》反映的是东乡人传统的道德观与当代社会价值观的冲突。小说讲述的就是同村的尔卜杜与宛嘎斯,为绿豆大一件小事各不相让,大打出手,结果双方都落入十分尴尬境地的故事。阡陌,指的是东乡山区的羊肠小道。有一条尕陌恰从尔卜杜的责任田边上擦过,有时候上山放羊的人稍不留意,羊群就进入尔卜杜地里把青苗给啃了。尔卜杜非常恼火,索性把靠地的那一截小路给挖断了,筑起了一个高埂。山坡上的小路密如蛛网,纵横交叉,怎么能随便要断就断呢?这一下也把宛嘎斯上山放羊的路给堵死了,为此两人打了一架。本来在东乡山区,邻里间打架斗殴的事,村委会或是清真寺教坊的学董乡老们就可以解决。可是,宛嘎斯绕过村委会和清真寺,翻过几座山把尔卜杜告到了乡派出所。从这以后,乡派出所的杨副所长以调查为名,今天在宛嘎斯家吃鸡,明天在尔卜杜家吃羊,案子没有结,倒把原告和被告累得一筹莫展。最后,还是他们两人自己走到一起,用东乡山区特有的方式握手言和了。“山陌上的那一截路又挖开了,村人们依然来来往往地走着,跟往常一样。走惯了的人都知道,凡是山陌,都这样曲折,都这样坎坷,似乎没啥大惊小怪的。”

马自祥的小说朴实无华,既没有离奇的情节,也没有意想之外的悬念。但是,平淡中蕴藏着深刻的内涵,朴实中富有深沉的哲理。东乡山区厚重的黄土造就了东乡人民博大的胸怀和朴实的人格,他们在大山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恪守乡规里约和家乡的民风习俗。著名作家张承志曾在《回民的黄土高原》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我在甘肃东乡的大山里走路时,曾经看见了一幅传说中的景象:远远山路上走来了一对婆媳,发现我之后,年轻的媳妇背过脸,对着山崖,年老的婆婆叉手站在前面,恭谨地对我行礼。再走一程,迎面有一人骑着自行车驶来;发现我之后,那人为了下车让路,险些摔倒在山路上。心里怀着感动和惊奇朝前走着,一路上遇到的农民毫无例外地让路——荒山中严守着纯朴的礼节。宽宽的土路一次次地被‘让’给了你一个人。‘让路’——在中文中尽管还有这个词汇存在,但除了在这片黄土世界里你在哪里也难找到这个词汇产生时的古老景象了。心在朴实中活着会变得纯洁。沿着这片黄色的山地,回味着这里在几百年之间发生的历史,听着人们对于民族理想的真诚希望,看着一种文化落后和文化发达的并存现象,你会理解感悟出一个朦胧模糊的什么——也想即兴随情地唱几声;你没有唱出来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到那千锤百炼的调整句,你想唱是因为你显然已经抓住了那质朴真实的旋律”。我认为,张承志的感受与马自祥小说中自始至终贯穿的那种审美主题有着某种不谋而合之处。


马自祥小说中刻划的人物形象更是散发着一股黄土高原泥土的芳香。

《噢,阿利玛》中聪明漂亮的姑娘库丽苏姆不喜欢追求她的“吃公家饭”,有文化而清高浮躁的马至堂,却深深爱上了老实勤恳,心地善良的“尕钉匠”穆撒,她的审美标准居然和他的皮匠父亲不谋而合了。年轻人和老一代在人生最敏感的课题上取得了共识。这种共识是建立在民族传统价值观基础上的。这篇小说的意蕴与当代许多相似题材的文艺作品则大相径庭。

《夜空,也有两只眼睛》中的祖丽哈,是一个十分本分的传统型东乡妇女,只知道管好家。过去由于家贫,当二妹的伴娘时连件新衣服也买不起,丈夫还常打她。改革开放后,丈夫尔利穆干起了贩运户,家里富裕了,主动给她买了一套漂亮的深蓝毛花呢衣服和一双女式红高跟鞋。“突然,她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又经不住一种新物的诱惑——毕竟是三十挂零的女人,心之角落里,没有泯灭的东西还多着呢……今晚儿她都穿上了,站了起来,浑身一看,一种突如其来的颤栗,从头震到脚上,腿上那直愣愣的裤线叫她心里扑扑直跳。”她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美,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自己。可以说,是新生活使东乡女人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并点燃了她们对美的追求和渴望,东乡族妇女那种微妙的心理活动通过作家细腻的刻划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篇小说先后被选入1985《中国小说年鉴》和以本篇命名的台湾新地出版社编选的《中国大陆短篇小说集》中。

《撒尔拉雾,我的月光宝镜》则重在对人的命运的揭示,塑造了一位“文革”中受尽苦难的东乡女人的典型。《哎,这个诗尼别勒》中,作者塑造了一个新型的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新娘子的形象,反映了新旧交替之际,东乡人思想意识的变革和青年人对新生活的热烈追求,再现了新时期多彩的生活。《吃平伙》中的穆斯给尼原是小镇上最困难的贫困户,他随着改革的大潮从小镇上出走了,三年后,他从金沟回到正在吃平伙的堂兄家,他用他的幽默和智慧气走了信用社主任,他用血汗换来的财富拯救了破产的堂兄,然后坦然地离去,留给他的堂兄和读者一个耐人寻味的思索和发人深省的启迪。

《陶泥坛儿》、《瓜子达伍》等篇什闪耀着批判性的光彩,对于本民族存在的落后、愚昧现象给予了有力的鞭挞。《冬花》、《大山后面,有一颗星星》、《风,垂落的果实》、《酸把梨》等篇什以浓郁的本土特色和诗化的语言,体味和把握民族心灵深处那细微而深刻的本质特征,努力挖掘东乡人深蕴在内心的独特的心理素质。

马自祥的小说不追求情节的惊险离奇,而是以朴实自然的笔调去描绘生活的细微末节,摄取其中动人心魄的情感的瞬间加以开掘、提炼,谱写出了一曲曲东乡人艰辛苦涩而又不失欢乐甜美的生活之歌。

                                                                                                                              三

马自祥还出版有两本散文集《风景这边独好》(与冉丹合著)和《东乡秋雨》。两本散文集题材丰富多样,但大部分描述的是东乡的层层山峦和山里人的悲欢离合。他的散文笔法细腻,情景交融。如《绿吧,那日斯》中,作者把东乡语地名“那日斯”(密林)和自己从小生活的干旱山区相联系,并发出感叹:“什么时候呵,这干山秃岭才能覆盖上浓郁葱葱的绿衫呢?”然后作者把笔锋一转,三年后,“我踏着早春的浓霜,又来到故乡的熟土了”。这次,作者看到的是满山遍野,浩浩荡荡的造林大军。在那日斯的泥土里滚大的作者,爱家乡如爱生命,他情不自禁地把一颗颗嫩苗插在了高高的奴拉芒山上。

《锁南坝——古松的清芬》可以说是它的姊妹篇。作者先描述家乡锁南坝的两棵千年古松的雄姿和种种传说,继而向上苍发问:“故乡是有名的干旱山区,方圆数十里不见一棵像样的大树,何以唯独这两株古松苍郁千年,经久不衰?”古老的传说告诉它,“这古松之顶,能喷涌出朵朵白云,一团一团的如波涛,流入雾岚;一卷一卷的如丝涤,飘入山岭,把天空,把田野笼罩成雨意蒙蒙的云爱云逮,而后化成随风而至的雨云爱点,氤氲起一片又一片新的植株……”几年后,传说中的迷人景象变成了现实。“之后,我又多次回来。山道弯弯,这肩不走的绿云,总是交给你影影绰绰的千丝万缕,迢迢遥遥,几多游子从山外奔来,采撷到的松露沁人心灵。乡亲们交口称赞,东大坡这几万亩松林,都是近些年县城的机关干部,在县委书记的带领下,用义务劳动的汗水浇绿的”濯濯童山,被松针刺绣得如此风光旖旎,作者喜涌心头,“哦,远方来客,你若来到东乡山里,东乡的大山奉送的,决不仅仅是这情挚意切的两盅清芬了!”

作者在《伍苏妩婷》中用抒情的笔调热情歌颂了来自洞庭湖畔的水利技术员伍妩婷(东乡语,水姑娘),在东乡山区设计兴建自来水工程的动人事迹。《东乡秋雨》、《厚土情》、《唐汪川的情愫》、《也松大坂的黑骏马》、《山里飞来的鹰》、《泥土的儿子》等等,都是作者或感人写事,或观景幽思,或状物寄志的上乘之作。作者漫议漫言,直抒胸臆,在明丽有姿的行文中,给东乡山川的一草一木,赋予了独特的色彩和音韵,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个具有浓郁的黄土高原气息的艺术空间。有些作品还被译成阿拉伯文,介绍到了中东一些国家,如《泥土的儿子》等。

通过以上分析论述,我们可以说,马自祥在文学创作领域里是颇有成就的,其作品已经达到了一定的艺术境界,在少数民族作家队伍中属于佼佼者。他创作的审美主题紧紧围绕养育他长大成人的东乡大山和生活在这个山脊上的民族。由于有这样一个丰厚的创作源泉和坚实的思想根基,所以,他的作品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特殊的艺术感染力,在广大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文学创作仅仅是马自祥的业余爱好,他的本职工作是学术研究。他出版过《东乡族文学史》、《东乡族文化史》、《东乡族风俗》和《东乡族》等学术著作,也是东乡族较有影响的学者。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马自祥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队伍中少有的学者型作家。

(原文发表于《民族文学研究》2001年第1期,注释已略去。



作者简介

钟进文(1963-),男,甘肃肃南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院长。主要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民俗学的综合研究与教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