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麽经文化起源神话探析|论文 发布日期:2018-05-06   作者:李慧   点击数:1412  

  李慧 麽经文化起源神话探析|论文

  摘要:壮族麽经运用神话思维来记录本族群文化的起源,其中主要包含四种起源神话:火种起源神话、稻种起源神话、家畜起源神话和文字历书起源神话。这四种起源神话记录了早期壮族先民对农业生产及耕作技术的改良过程,蕴涵了丰富的远古社会文化信息,体现了壮族先民由渔猎经济发展为农耕稻作经济的历史发展足迹,同时也表达了对人类自身力量的一种肯定与赞颂。

  关键词:麽经;文化起源;神话

  在远古时期,文化传承的使命通常由巫史、祭司来担当。他们运用神话思维来演绎本族群文化的起源,并赋予这些起源以神圣性与权威性,在祭祀仪式上传诵,从而使这种生活经验与行为规范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并得到社会成员的公认与恪守。壮族麽经作为壮族民间神圣的宗教经籍,其中仍然保存有大量的文化起源神话,其蕴涵的远古社会文化、生产生活信息值得进一步深入探析。

  1 火种起源神话的文化内涵

  人类对火的最初认识,可能始于大自然中偶然出现的山火或雷电之火。但是生火的方法与保留火种的方法却是初民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得出的经验总结,世界各地的神话对此均有记录,麽经神话中亦有多种相关异文。

  关于生火的方法,麽经神话中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氏族之王在布洛陀与麽渌甲的指点下学会钻木取火。第二种说法是击石取火。如《本麽叭》手抄本中说从前人间未造出火,人像乌鸦、水獭、猴子、蝙蝠这些动物一样吃生食。于是土地祖公兄弟(土地祖公兄弟为麽教神名———笔者注)进入到山林的荒地,取了三块公石头和九块母石头,互相敲打出许多火星,点燃了枯草,人间从此有了火[1]。这类神话实际上都是对人工取火技巧的描述,并没有太多奇幻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麽经神话将引火石分为公与母两种属性。弗雷泽在《火的起源神话》一书中指出,钻木是原始人取火的主要方式,它是一种能引发快感的节奏活动。根据类比逻辑,钻木取火在神话思维中可以作为性行为的象征。相似的,麽经神话将引火石分为公母,很可能也是壮族先民将取火行为与交媾行为进行类比思维的结果。于是,在壮族民间,火与生殖崇拜就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诸如求子送灯、生子还灯、添灯等将火与生殖崇拜联系在一起的民俗活动由此衍生出来。

  虽然先民掌握了取火的技巧,但火势却不易控制。如果随意放置,火可能一下就熄灭了,或者会引起毁坏力巨大的火灾,因此火种的保留方法也是很重要的。在多数相关的麽经神话中,火种的保留方法都是通过布洛陀与麽渌甲指点而得。如《佈洛陀》手抄本中描述,人类获得火之后,因为不善于保存,结果引起了火灾。人类求教布洛陀与麽渌甲后获得指点,截木成四段,做成火灶放在房屋中间,再祭拜火灶王,从此才可以放心地使用火【2】。在这个神话中,壮族先民已经认识到火的危害性。为了消除火的危害性,人们就想象出了“火灶王”这一神灵来管理火种。此外,《本麽叭》手抄本中还强调,如果家族内部不和睦,也会引起火的性质的转化,甚至会变成殃怪,烧毁房屋和村寨【3】。那么,为什么家族不和睦会引起火灾呢?除宣扬社会伦理道德的原因外,笔者认为还与火在壮族文化中的象征意义有关。在许多壮族地区,但凡新居落成或家族中分离出新的子家庭,“在搬进新屋前,要举行简单的接火种仪式,即需从旧房屋的火灶里引来一把火,点燃新房子里的灶火,意为保证本家烟火永不熄灭【4】”。从这个仪式可以看出,在壮族民间,火已经成为家庭乃至宗族血缘关系的象征。那么,当家族内部不和睦时,作为其文化表征的火自然会相应地失常,变成引起火灾的殃怪了。

  2 稻种起源神话的文化内涵

  稻谷作为人类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它的栽培在人类文化史上有很重要的作用。人类从采集少量的野生稻种到大规模种植改良稻种,其间经历了曲折而漫长的过程,因此世界各地的稻作民族几乎都流传有稻种起源神话。麽经亦记录有关于稻种起源的神话,有助于我们了解壮族先民由渔猎经济发展为农耕稻作经济的历史发展足迹。

  进入农耕稻作时代后,壮族先民终于获得了相对原始采集与渔猎经济时代较为稳定的食物来源。在他们有限的历史记忆中,稻种并不是伴随天地之初就降临于世的,那么稻种从何而来呢?在麽经神话中,壮族先民将稻谷视为神授的神圣之物。但稻种神授说更大的意义在于,假“神”之手将稻谷与自然属性的植物区分开来,从而把它划入人类文明的范畴。在麽经诸多稻种起源神话中,将稻谷赐予人类的谷神有盘古、燧巢王、仙农王、东历婆、神农婆,等等。在麽经神话中,稻种的获得总是一波三折。如《佈洛陀》手抄本中叙述洪水过后,神重造天地,人类失去了神授的稻种。于是长老提议请鸟和老鼠过海去取谷种。结果鸟和老鼠吞下谷种,各自逃回了山林【5】。很明显,这个神话中联结了一个动物取来稻种母题。这类母题之所以出现,可能是因为远古时期初民们对野生稻种的发现,与动物偶然的帮助有关。但是在这一母题中出现的动物并非出于偶然:一类动物具有氏族图腾的性质,如苗族的动物取来稻种母题中出现的狗即为该族的图腾祖先;另一类动物则具备特定的习性和特长,如前述这一麽经神话中的鸟和老鼠。鸟类可以飞越山岭,并且斑鸠等鸟类总是在播种季节出现,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谷种来源与鸟类联系在一起了;而老鼠喜食稻米,向来是偷粮运谷的好手,于是二者就成了麽经动物取稻种神话的主角。不过在《占殺牛祭祖宗》手抄本中,为人类取回稻种的动物则是马与水牛【6】。这大概是因为随着农耕技术由火耕、耙耕到牛耕的发展,牛与马作为主要的劳动力,在农业中的作用日益突出,成为了人类的重要助手。水牛能渡水,马则善长途远涉,自然也能成为神话中帮助人类取回稻种的动物。

  如前所述,在《佈洛陀》手抄本中,鸟与老鼠并没有把取回的稻种交给人类,于是布洛陀与麽渌甲指点氏族之王制作铁夹和网套,捉住鸟儿后最终才取回稻种【7】。可见,稻种的获取实属不易。麽经稻种起源神话的曲折情节,既反映了壮族先民获取稻种历经的艰难过程,也体现了他们改造自然、改善自身生存的不懈探索。

  另外,麽经稻种起源神话常常包含有远古先民耕作生产的知识和经验。人类在获取稻种之后,自然是进行耕田播种。在《佈洛陀》手抄本中,叙述了人类原本以人力来耘田,以致整日疲惫不堪,后来在外乡人或文化英雄的指点下才学会造牛耕地【8】。这一情节很可能是对当时农耕技术从耜耕到牛耕变革过程的如实反映。从出土文物来看,百越民族耜耕技术产生的时间很早。20世纪70年代,在广西桂南地区相继考古发掘出来的大石铲在造型与用途上均与骨耜、木耜的作用一致,这反映了壮族地区较早进入农业社会耜耕时代的事实。牛耕的稻作方式减轻了民众的劳动强度,并能够增加粮食的产量;它的出现标志着社会生产力的一大提高。虽然,在麽经神话中,牛耕的出现或由外乡人告知,或由文化英雄授意,仿佛在须臾之间一蹴而就,但其实不然,这一变革是远古先民随着生产经验的积累,一代又一代人对农业技术的不断摸索,最终才产生的质的飞跃。点人类播种、耕种到收获稻谷的全过程,并嘱托人类要对谷魂进行祭祀【9】。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支配下,壮族先民认为稻谷和人类一样有灵魂。麽经稻种起源神话强调,稻谷的灵魂决定着稻谷的生长态势与丰歉情况。直到现在,在广西东兰等壮族地区,乡民仍然认为农作物受灾时会落魂。因此,必须请麽公来举行卜谷魂仪式,以预测当年农作物的丰歉。具体的做法是:在屋里的桌上放一碗稻谷,由麽公焚香念经后进行卜卦。如果三卦都呈阴,则预示今年的农作物还要受灾;如果三卦都呈阳,则预示今年的农作物丰歉各半;如果三卦都呈顺,则预示今年的农作物丰收。可见谷魂的观念至今在壮族民间仍然存在。基于对谷魂作用的这种认识,壮族民众在生活中总是小心呵护谷魂,谷魂若失则必须要用祭祀仪式把它赎回来。这种仪式在壮族民间形成了惯制,一般会在每年秋收之后以村寨为单位进行集体的祭谷魂仪式。实际上,祭谷魂仪式在中国乃至东南亚地区的农耕稻作民族中普遍存在,反映了农耕民族祈求丰产的朴素愿望,而麽经稻种起源神话则以文本的方式记录了这类仪式,使之能够不断传承下去。

  3 家畜起源神话的文化内涵

  远古时期农业文明的开创是很艰苦而又意义重大的事件,有关农业种植技术的发明与改善通常都被归功于本民族文化英雄,因此,布洛陀和麽渌甲也兼为如同汉族的后稷、神农氏那样的农业神。除稻种起源神话外,麽经中还记载了其他关于生产方面的创业神话,如家畜的来源,生产工具的产生,等等。这些神话母题与壮族先民农业生活联系紧密,反映了壮族农耕文化在发展初期的特点。下面主要分析家畜来源神话。

  牛在农业生产中对人类的帮助最大,壮族民众一方面以崇拜的心态对牛进行神化,另一方面又客观地记录下牛作为家畜被驯养的过程。比如《本麽叭》手抄本中叙述,神造天地以后,人类还需要依靠自己来耕田。于是,逊王(即岑逊王,在民间神话传说中他是治水造田的英雄,是红水河、左江、右江一带的壮族人民普遍敬奉的神灵———笔者注)、盘古在塘边、河边、草地和洼地造牛,材料是:大腿用乌杨木,乳头用酸枣果,骨用紫檀木,肠用野蕉叶,肝用红泥,蹄用鹅卵石,角用尖刀,舌用枫树叶,耳用树叶,血用苏木。将这些材料拼放在一起后,过了九天,牛就诞生了【10】。

  除此之外,在麽经中出现的家畜来源神话还有猪、鸭、鸡、狗的来源神话。如在《本麽叭》手抄本中,猪是神用棉花、苏木、稻谷叶、鹅卵石、枫树籽和马蜂窝创造出来的。其中牛、猪和鸭的产生,均是神将壮族地区特有的一些植物或物体组合后演化而成[11]。这些植物或物体与所变的家畜器官有着外形相似的共同点,如牛角与尖刀,猪肚子与马蜂窝,等等。这反映出壮族先民认为事物相似类同的神话思维,是壮族先民根据物与物之间直观、表面的相似性,将它们归纳为同类项从而可以相互转化的结果。在家畜造出来后,麽经神话还记述了家畜被驯养的过程。这一过程并不顺利,人们常常是在得到文化英雄的指点后才成功地将其驯养。如《本麽叭》手抄本中叙述,牛造成之后,不肯和主人回栏,主人求教于布洛陀与麽渌甲,才知道应该用竹管去穿牛鼻,用麻绳去勒后耳,后来终于成功地将牛带回家【12】。可以说,在前述神话中家畜是经过了两次改造而形成的,即外形与生存方式的改造。我们知道,所有的家畜都曾是自然界中不羁的生灵,它们在被人类驯养后外形与性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家猪与野猪之间的差异甚大。远古先民不了解动物基因变异的奥秘,于是把这种变化归功于神创造或改造动物的结果。这是人类对家畜的第一次“改造”,而第二次“改造”则是指对家畜的驯养。正是人类的驯养使家畜剥离了其作为野兽的自然属性,使家畜的养殖成为农耕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

  4 文字历书起源神话的文化内涵

  在农耕社会里,人类的生产生活必须依时而动。二月播种,三月耕种,八月收割,讲究四季流转的自然节奏。先民从这种自然节奏中读出了更多的生活与生命的讯息,并用历书的形式把这种讯息记录下来,以指导人们日常的社会行为。可能是为了强调历书的神秘性,也可能由于历书代代相传,却无人知晓其来由,于是就产生了解释文字历书来源的神话。因为中国大多数少数民族历史上不曾有过本民族的文字,所以流传的文字起源神话多属于否定型文字起源神话,即解释自己民族为什么没有文字。如佤族传说,创世之初,佤族和景颇族、傣族一起获得了文字,佤族人把文字定在牛皮上,结果因不慎烧光了牛皮,从此失去了文字。虽然目前我们还未在考古中发现壮族拥有成熟的本民族文字体系,但是在麽经中却出现了肯定型文字起源神话。相关异文很多,内容大体一致,均解释了壮族文字与历书的来源。

  此外,在汉族神话中,叙述了仓颉创造出文字后,天地神鬼为之变色。这似乎暗示着因为拥有了文字,人类就可以破解宇宙运转的秘密,从此掌握天道,为我所用。在远古先民的观念中,文字具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威力,使得一些民族认为文字是天神赐予的。如埃及人认为自己民族的文字是德特神赐给的,希腊人也将文字创造者卡德穆斯尊为神。麽经的文字起源神话带有浓烈的喜剧色彩,将文字的起源归结为贪吃的蚜虫为了逃避惩罚时的灵机一动。如在《麽请布洛陀》手抄本中记述,蚜虫在纸里爬了数日,留下的痕迹就成为了文字【13】。实际上,许多民族都将文字的产生与某种痕迹联系在一起。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蹶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里也沿用许慎的说法言“鸟迹明而书契作”。彝族民间亦传说,少年比阿西拉吉看到栖息在龙头山上的神鸟阿凤布侬在沙滩上跳舞,留下足迹,受到启发,于是创造了彝文【14】。此中缘由,大概是由于文字的形体弯曲多变,与动物在大自然中留下的痕迹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远古先民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为文字的起源演绎了如此有趣的历史。另外,从前述神话所描述的昆虫造字来看,蚜虫造出的应当是一种原生文字。经考古发现,壮族先民在商周时代确实曾产生过一些简单的刻画文字。但出于某种原因,这种刻画文字没有发展为成熟的文字就消亡或失传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壮族土俗字只是一种汉字的同体借源字。

  在麽经神话中,历书是氏族之王利用昆虫造的字来制定的。事实上,一个民族使用的历书,其产生与定型的过程相当复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日常生活与自然节奏的对应使初民领悟到天人合一的宇宙奥秘,于是他们开始探寻自然变幻的规律。先民们运用时间来把握自然的节奏,自然状态的每一个变化也就与特定的时间相对应起来。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初民们总结出一些规律,认为某些时间所对应的自然状态总是和谐的,相应的人类在这些时间点上的行为实践也将是顺利的;反之,则不然。当初民们以文字的形式记下这些规律时,就形成了历书。人们在经历人生的重大事件时往往以历书作为行动参考,期望借此能够趋利避害。在麽经神话中记载到,历书在壮族民众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如建干栏、嫁女儿、娶媳妇中,起着重要的辅助作用。另外,在麽经神话中,历书均是由氏族之王制定的。这是因为历书作为一个特定社会成员的行为指南,被认为对社会秩序的安定有关键作用,并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威性,因此常常由社会的统治者来制定。

  笔者还注意到,在麽经的历书起源神话中,出现了“禄存”、“大答”、“破军”此类术语,而此类术语都属于汉族民间流行的历书《通书》。这恐怕是由于布麽受《通书》和汉族阴阳五行说的影响,将其中的术语融入了麽经神话,同时也是《通书》在壮族民间广泛使用这一现实的反映。

  由上述可知,麽经文化起源神话主要与壮族农耕文化的物质生产、生活方面有关;也正是以农耕文化为基础,才形成了如此丰富多彩的麽经文化起源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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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李慧(1979~),女(壮族),广西柳州人,广西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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