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台湾矮黑人祭——探寻海岛神话历史的开端|论文 发布日期:2018-03-27   作者: 叶舒宪   点击数:2491  
 
  内容提要:矮黑人是人类祖先走出非洲的第一批移民之后裔吗?为什么他们的足迹遍及印度洋和东南亚,却在台湾岛上最终绝迹了呢?台湾诸多原住民族都有关于矮黑人率先生活在这个岛屿上的神话传说,赛夏族至今还流行矮灵祭仪礼。矮黑人究竟是曾经发生在台湾的一段历史,还是莫须有的文学虚构呢?本着从文学中发现历史的认识原则,可从神话和仪式的背后复原出失落的历史信息,证明矮黑人事迹并非虚构。
  关键词:矮黑人台湾原住民神话没有历史的族群
  引言:孔子为何向往“野人”
  1995年,笔者第一次踏上台湾的土地,当时正任教于海南大学。为出席在台北汉学中心召开的中国神话与传说研讨会,从海口起飞,经过香港,飞往台湾。会间结识了台湾大学人类学家尹建中,笔者和同行的云南大学图书馆馆长李子贤一起,到尹先生的课堂去听讲,并获赠他编写的新书《台湾山胞各族传统神话故事与传说文献编纂研究》。这一部布面烫金字的大书,是笔者所有神话学藏书中印制最精美的一部。其中收录的日本人类学家采集的原住民神话故事,按照当时的民族学知识划分为九族,读后让我受惠多多。其中的神话叙事最具有吸引力的题材,莫过于住在山洞中能歌善舞矮黑人……
  台湾传说中的矮黑人,让国内学者容易联想到儒家圣人所推崇过的“野人”。《论语·先进第十一》是上古儒家经典中较早提到“野人”的一篇:“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孔圣人所说的“野人”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说他们“先进于礼乐”呢?既然和儒家所推崇的“君子”构成对立面,那一定是比儒家君子们研习礼乐还要早的一批人。朱熹《论语集注》说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这是从空间处所上对人群的划分,也是古汉语中“野人”一词的通常理解。《仪礼·丧服》:“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筭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这里把野人与都邑之士相对。贾公彦疏引《论语》郑玄注:“野人粗略,与都邑之士相对。亦谓国外为野人。”这就将野人的所指范围扩大到一切异国他乡之人了。
  范文澜、蔡美彪等著《中国通史》第一编第三章第五节:“农夫住在田野小邑,称为野人。”不过回味孔子原话,用了“先”与“后”这样的词语,实际提示出历史发生的时间顺序:是野人在先,君子在后。孔子的价值判断选择也是在先后之间展开的:“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表明孔子自己在两种人之间的选择倾向,希望在礼乐习俗上遵从更早的野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毕竟后人在价值观上大都与孔子的看法相左。如明代大学问家方孝孺《绿畴轩记》所云:“君子修德,以教野人。”
  古往今来的注释家对此莫衷一是。有人以为“野人”是指华夏历史的三代以上,“君子”指三代以下。也有人提出,野人君子之分,相当于“先辈”“后辈”之分,野人指五帝以上;君子指三王以下。这也是时间为标准的划分。似乎吻合孔夫子“好古”的心理。还有以等级地位划分的,将野人视为庶人或平民。如刘宝楠《论语正义》称:“野人者,凡民未有爵禄之称也。”有了在朝和在野之分,知识分子也有了进退自如的感觉。白居易《访陈二》诗:“出去为朝客,归来是野人。”这一语境中的“野人”,大有所谓闲云野鹤的自得其乐之意,并无贬义。
  还有人说,应该从士人阶层的先辈后辈,去理解《先进篇》的语境。如包咸说:“礼乐因世损益,后进与礼乐俱得时之中,斯君子矣。先进有古风,斯野人也。将移风易俗,归之淳素,先进犹近古风,故从之。”包咸从移风易俗的需要着眼,以为孔子遵从野人而不遵从君子,正是体现对礼俗古风之淳素境界的向往。
  若不是站在孔子的厚古薄今立场,野人往往被看成原始、落后、缺乏教养的野蛮之人。如指传说中的有毛之人或半人半兽的形象,例如猩猩一类;或是用作蔑称,指未开化的民族。《尔雅翼·释兽二》“猩猩”条云:“荀卿曰:‘今天猩猩形相,亦二足无毛也。’既言二足而又言无毛,则去人不远矣,今人谓之野人。”可知今日湖北神农架一带流行的野人传说,早在先秦就有了类似的版本。《荀子·大略》:“管仲之为人,力功不力义,力知不力仁,野人也;不可以为天子大夫。”杨倞注:“类郊野之人,未浸渍于仁义,故不可为王者佐。”从荀子到杨倞,他们理解的野人显然和孔子观点相反。从夷夏之防的意义上区分文野,结果就是将中原帝国以外的族群统统归入野的一方。《吕氏春秋·恃君》:“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龙突人之乡,多无君。”高诱注:“西方之戎无君者。”这种传统偏见,从先秦延续到现代,几乎没有根本的变化。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南七·车里等各羁縻土司》:“野人者,在二长官司(茶山、麻里)界外,赤发黄睛,树皮为衣,夜宿树上,丑恶凶悍,逢人即杀,无酋长约束。”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野人所知亦简,故苗、黎、番、回虽悍,人能制之。”这就是新派人士沿袭旧说,将苗、黎、番等人称为野人的例子。大陆人士古代称台湾岛民的通用语汇就是“番”。
  只有等到文化人类学这门学科在20世纪成熟起来,“作为哲学家的原始人”和作为“生态人”榜样的原住民形象,才得以恢复他们当年在孔子心目中的正面意义。文明人有史以来的文野划分之偏见,也必须面临根本的转变。
  不曾料到,当我们留意审视台湾史的时候,在扑朔迷离的古代文化源流线索中,“野人”的形象再度跃居前台,成为重构中国台湾神话历史线索时,无法回避的开篇首要内容。
  2004年,台湾著名媒体《联合晚报》对该年度出现的重大新闻事件做总结,归名为“十大名言”。其中第三名言出自当时还任台湾地区领导人的吕秀莲。她因为说出“台湾的祖先是矮黑人”一句,而惹怒原住民,引起一系列抗议活动,酿成台北的政治风波。吕秀莲的话从何而来呢?她所说的“矮黑人”究竟何许人也,能够被追封为“台湾的祖先”?
  20世纪前期,日本人类学者宫本延人对台湾赛夏族的调研指出,赛夏族人有着各种不同的祭典,其中最著名的是祭祀被称为“岱”的矮灵的祭典。岱,是赛夏族的传说中常出现的一种前住民的通称,他们是一群住在洞穴中的小矮人,很会使用巫术来作弄赛夏族人,但赛夏族人的祖先利用谋略引诱小矮人到断崖边,再推他们落入山崖,剩下的小矮人全都逃走了。宫本延人判断说:“这种被称之为岱的小矮人的传说,并不将其视之为单纯的传说,而是有关台湾原住民族之间传承的意义。也可作为菲律宾和巴丹岛上矮灵传说的比较研究的材料。”原来和台湾一水之隔的菲律宾岛屿上至今还存活着数万入口的矮黑人。
  台湾矮黑人传说———是文学还是历史?
  从人口普查登记的意义看,今天居住在台湾岛上的两千多万人中,并没有所谓“矮黑人”族群的迹象。也没有多少人敢说他(她)在现实中亲眼见到过矮黑人。可是。如果要从台湾本土原汁原味的神话传说中寻找撰写台湾史的起点或原点,矮黑人却是挥之不去的第一种人类族群的面影。
  从台湾原住民源流和原住民史官制度,可以看出编撰台湾史的重要口碑材料,完全是在汉人移民来岛之前就已经传承很久的。原住民族的口碑传说,今天的学院派主流一般当作民间文学来研究。人类学家的视角与文学系师生们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希望从口传神话传说中找出真实的历史脉络和文化传承之线索。种种迹象表明,矮黑人很可能是这些脉络和线索中最古老、最神秘的一条古根。据赛夏族口传叙事:矮黑人是最早生活在这个岛上的“先住民”。赛夏人不但从矮黑人那里学习种植小米的技术,还在祭祀和歌舞等方面得到他们的教诲。
  在1895年日本台湾变为殖民地之前,无文字的台湾原住民社会并不大为外界所知。明清两代以来的汉人文献,大体上毫无例外地将原住民视为野人,早期的称谓不是“夷”,就是“番”、“蕃”。清代文献中常用的称谓是“生番”、“土番”、“野番”、“熟番”等。而各原住民族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只在本族群内部流行。本族以外的人对此语焉不详,甚至一无所知。19世纪末,随着日本殖民者而登上台湾岛的早期日本人类学家,在西方人类学家尚未进入中国版图境内作正式的实地调查以前,就发出了关于台湾原住民族的多种调查报告。其中有一部分是他们采集的原住民各族的口传神话,矮黑人传说及矮灵祭的仪式活动,从那时起便真正开始走出台湾的高山丛林,成为世界口传文化遗产中极为宝贵的一部分。
  据1915年日本人类学家小岛由道、安原信三调查后编辑的《番族惯习调查报告书》第三卷赛夏族之记述,赛夏族所传矮人故事如下:
  现在本族每二年举行一次叫Pas-ta’ai(又汉译为“巴斯达隘”)的大祭,是为了要安慰叫做ta’ay(即宫本延人所称之“岱”)的矮人亡魂而举行。听说其由来是这样的:
  ta’ay是从前栖息于……半山腰岩洞内的一群矮人,他们身长仅有三尺左右,但是臂力强而擅长于妖术,本族很害怕他们。不过ta’ay能歌善舞,所以本族每年稻子收获举行祭祀时,都会邀请他们的男女一起来唱歌跳舞……此外,相传ta’ay人本性淫荡,和本族一起歌舞时经常玷污本族妇女,而他们又善于隐身之术,人们因此不易追查到现场,唯有他们祭毕回去后,本族妇女突然腹部胀大,才知道被他们玷污了。本族虽然因此非常厌恶他们,但是ta’ay力强且又长于妖术,不容易敌对,只好无奈地忍耐着。直到有一年的祭祀,ta’ay的男女照例一起来到rarawayan,和本族的男女会合举行歌舞。有一个本族人恰巧看到自己的妻子正被ta’ay玷辱,他愤恨不已,想要杀死ta’ay,除去其患。他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想出计策。他带二、三个壮丁在ta’ay回去之前,先到达singaw溪之岸边ay Loha’之处等待他们。岸边有一棵巨大的山枇杷树,树干向溪边倾斜,树枝伸展横跨在深渊上(番人称此地为kamlalazem)。Ta’ay每次往来本族时都爬上该树休息,本族壮丁们知道此事,所以用刀斧砍去树根的内侧(下面)一半左右,又为了不要让人发觉而把外侧(上面)半部留着原状。Ta’ay一行人祭祀完毕回来,……突然噼啪一声树枝折断了,ta’ay一行人也就掉进深渊淹死了。
  这是众多关于矮黑人传说的一种重要版本,其叙事脉络围绕着解说赛夏族矮灵祭祀仪式的由来。民俗学家可以将其归入“起源神话”一类。矮灵祭(Pas-ta’ai)可以分为娱灵、迎灵、送灵三阶段,共持续六天。除娱灵这一段可供外人观看外,迎灵、送灵则不容许外人参加和观看。祭仪在农作收成后的月圆前后举行(约农历十月中旬),每两年一小祭,每十年一大祭(在日本殖民统治时代因政府干涉,被迫改为每两年一次)。大祭的主要标志是有祭旗(Sinatun)的制作。祭旗是赛夏族的迎灵高幡,幡是一种旗帜,在赛夏族人心目中地位至高无上,严禁外人触碰,在仪式典礼进行中必须从头至尾保持高直竖立,否则族人以为将有灾祸出现。迎灵之际,族中三大姓氏各派一名年轻勇士合力撑拿祭旗绕场三圈。族人认为这样即可消灾去厄带来好运。按照台湾中研院专家李壬癸的看法,融音乐、舞蹈和仪式于一体赛夏族矮人祭,是台湾岛原住民最古老的文化传承,特别是保留着关于小黑人由来及其最终覆灭绝种的传说。赛夏族矮灵祭典上的歌词,经过林衡立(1956)、李壬癸(1993)和胡台丽(1998)等几代人类学家的反复调研、记录、整理,如今已经能够将十五首歌词大意翻译呈现出来。
  这些采集自仪式口传的歌词,作为第三重证据,表明赛夏族文化记忆中矮黑人早期生存在台湾及被灭绝的叙事。如果是孤证,可以不加考虑,或仅仅当作民间文学的想象去看待。但是事实表明这不是赛夏族人的独自记忆,而是台湾岛上众多原住民族的共同记忆。如果是凭借想象发明出来的虚构故事,那么大家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想象出同一个小黑人种族呢?排湾族的叙事将矮人称为Ngedrel,其体貌特征是极端矮小,只相当于成年人的一半高。其中一个版本的叙事出自kuavar社,其中讲出了矮人生活的具体位置:
  Ngedrel是来自东方的tjaljagaduan,在kuavar社的下方居住了二年左右,后离去降到西方平地。他们身材颇短,出猎时捕获羌仔,以肩顶住而归,兽背便拖在地上。据说因此回到家时,猎物背部的毛皆磨秃。
  排湾族人对矮人的记述逼真程度具体到生活细节上,完全像是目击证人的证词,而不像虚构的故事。按照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经验判断,排湾人确实曾经与矮人生活在同一生态空间中。
  更有甚者,祖国的大陆一方关于东海之外的族群记忆中,自古就流传所谓倭人和倭国之说,一般认为是指日本列岛而言的。倭字和矮字,从字形上看就都能指高矮的矮。古代传说中的丑女,也叫“倭傀”,其相貌特色是矮小和丑陋,对应着台湾的乌鬼番传说。《文选·王褒〈四子讲德论〉》:“嫫姆、倭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学富五车的唐代大学者李善为此句做注,也说不清楚倭傀的具体出处:“倭傀,丑女,未详所见。”祝廉先《文选六臣注订讹》:
  “‘倭’,音於内切,‘傀’,音古回切,疑即仳倠……《淮南子·修务训》:‘虽粉白黛,弗能为美者,嫫姆、仳倠也。’”从《淮南子》“虽粉白黛”却不能遮住其丑的说法看,倭傀或仳倠的肤色显然是深色的,这也和矮黑人的特征相吻合。仳倠的“倠”字从隹,这是古代造字者用来指代东夷人的符号,所以东夷又称鸟夷、淮夷、岛夷。现在还没有证据说古书中的倭傀或仳倠就是矮黑人,但是这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大陆人对东海之外的印象和记忆,为什么一贯突出倭人矮小的特征呢?古代日本人的平均身高低于大陆人,可是日本人的文化记忆中还有比他们更矮的小矮人存在。有的说法认为是矮黑人,也有的说法只知道是矮人,没有强调其肤色特征。如出生在台湾的日本作家、民俗学家茂吕美耶的《传说日本》一书,就介绍了北海道阿伊努人传说中的矮人族,称为Koropokkuru。这个词的日语意思是“款冬叶下的小人族”。相传很久很久以前,阿伊努人来到北海道时,就有一小人族,喜欢在款冬叶下避雨。起初小人族与阿伊努人和平相处,后来发生战争,小人族战败后向北迁移。关于Koropokkuru小人族的传说很丰富,突出两个要点:一是他们喜欢恶作剧,二是他们神出鬼没地在饥荒时帮助阿伊努人获取食物。例如连续几天都是暴风雨,村人无法到山中狩猎,正担忧明天开始会食粮短缺时,就会有只小手悄悄打开窗户,送进鱼肉或果核。
  关于矮人族兼有善与恶两重性的叙述母题,和台湾的相关传说如出一辙。一位原住民学者田哲益,在台中出版了多卷本的原住民神话资料集成,其中的赛夏族卷写道:日本史前史提到日本有一种矮黑土著的原始住民,日本历史上称之为“土蜘蛛”,即矮黑人。有人说,可能因为他们喜欢住穴屋(洞穴),犹如黑蜘蛛从洞里出入一般,是日本的原始住民,身体黝黑,与台湾小黑人一模一样。印尼至今仍有住在地下窖洞的矮黑族。菲律宾的小黑人更活跃,在菲律宾小黑人则称呼为“Negritos”、“Ifugao”。台湾原住民指称的矮黑人名称虽然不同,但都指出矮黑人的共通点,即身材矮小、行动敏捷、肤色暗黑、毛发卷缩、善于使用弓箭、还会巫术、身上有彩纹、住在山岩石洞,是谷物的原有者。田哲益所编的书题为“神话与传说”,他在此处所要说明的却是比较文化史的问题。
  2009年,台湾原住民的第一位文学博士浦忠成推出《台湾原住民族文学史纲》一书,其中也是将矮人传说当作无法证明的文学故事来看待的,并同原住民神话中的巨人族、食人族和地下人等形象并列为一章,题为“奇异的人与世界”。书中写道:“尽管考古学、语言学的调查研究都无法证实台湾矮人曾经存在,但是几乎所有的原住民族群部落都流传着有关于矮人的种种行事作为的口碑。依据相关口传故事提及的矮人形象,他们似乎不是同属于南岛民族的一支;也许他们是比南岛民族更早居住台湾的人种。这些在台湾土地上没有留下任何遗存的人种,后来究竟有什么样的遭遇?他们有没有后裔?难道如许广大的时空终究没有他们继续延续生命的地方?或者他们真是迁移到海外的世界?这些种种疑问,激起我们无边的想像。”想像可以无边,关于传说的真假,却顶多只有两种可能的答案。
  对于台湾小黑人的问题,由于多数历史学家不去过问和深究,或者根本不屑于去过问;而文学家出于专业习惯不得不去一再过问,久而久之,在文学家和专业文学研究者众声喧哗的大合唱中,小黑人或矮黑人,终于从原住民族口碑记忆中活生生的人群,演变成为文学想象的形象塑造了!不是吗?一旦将矮黑人同《山海经》神话怪异形象及民间文学中的巨人族等相提并论,还怎么能够指望从中发掘什么真实可信的历史信息呢?
  2009年春,笔者到台中的中兴大学中国文学系任教的第一周,在旧书摊买到的第一本书,就是王家祥的小说《小矮人之谜》。当时根本说不清楚是这部历史小说的文学性还是历史性因素吸引着我。王家祥是热心原住民权益和环境保护事业的文学人士,曾任《台湾时报》副刊主编。他发表过著名的台湾历史小说《关于拉马达仙仙与拉荷阿雷》,讲述原住民英雄领袖英勇抗击日本殖民者的事迹。王家祥给《小矮人之谜》写的自序题为“飞跃台湾人的心灵森林”。其中交代写作初衷一段说:小矮人对我个人的向往而言,是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每个人皆不得不从出生便接受文明的好与坏,又时常会厌倦不得解脱。听闻台湾或科幻小说,请记住,台湾史前史的历史时空中确实存在过小矮人,因此,我只是为小矮人找回他们在台湾人心中的历史地位。”看到为小矮人的真实性而打造的文学作品,再回头审视2004年吕秀莲说的“台湾的祖先是矮黑人”,这个说法的由来问题就完全明晰起来了。吕的说法既然不是她的独创观点,怎么还会引来原住民的愤怒及舆论界的强烈反弹呢?那是因为她并非在写小说,而是试图澄清一点历史事实,却又缺乏论证的过程和确凿的证据。
  小矮人在台湾当代知识界的文学化命运,同时也是其非历史化的命运。虽然原住民中的布农族和邹族明确承认小矮人比他们更早地生活在台湾岛上。但是按照“历史科学”的标准,民间口碑传说毕竟无法变成合法的呈堂证供。只有充分转向后现代新史学的立场,文学和历史之间的截然分界才会被打破。这也就意味着,从历史叙事的意义上,小矮人曾经在台湾存在,这已经是无法否认的。而若是着眼于新史学家所强调的一切历史都是“神话历史”,则小矮人当之无愧可充任台湾史上的“先住民”。除了台湾本岛的祭典仪式和口碑资料,环顾其周边,小矮人在非正规史料中居然表现得无处不在。既然台湾岛以北的琉球、日本,台湾岛以南的菲律宾和印尼都有记述矮黑人的口碑,这里面或许透露着南岛语族人群的史前大迁徙的信息,既显得神秘莫测,又有十足的学术探索空间。
  综合各方的材料,笔者产生了一个朦胧的推测,魂牵梦绕般挥之不去:小黑人或矮黑人的终极发祥地无疑是非洲。他们是在数万年前走出非洲的史前人类中,第一批先东进后北上,辗转抵达东南亚和东亚地区的移民人群。现今依然生活在菲律宾岛屿上的矮黑人群落,是这一场史前人类跨海大迁徙的壮丽史诗所遗留下来的极有说服力的“人证”!而在台湾诸多原住民口碑中的矮黑人,当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文学作品塑造的形象,而是保留着已经在台湾被灭绝的先住民群体的异常珍贵的文化记忆。笔者在中兴大学为研究生讲授文学人类学课程的一个学期里,多次在课堂上表示,希望能写一篇《台湾小黑人祭》,凸显这一族人在文化传播方面的重要意义,并能够从后殖民主义的批判立场,像赛夏人的矮灵祭典精神那样,表达出对已经逝去的、处在极为弱势和极为边缘地位的人类文化的深切缅怀。
  有同学看笔者的表态,以为这位来自北京的老师因为研究神话而进入幻觉了。我知道他们心中不解的是:为什么执意要为这些莫须有的传说人物写祭文呢?自幼在台湾长大的人,谁会在意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民间奇异传闻,并将其变成历史呢?笔者的答词很简单:假如矮黑人真的存在过,大概不会是在本岛土生土长的,他们是遥远的史前文化传播的携带者和见证人。以他们的极度边缘化的弱势群体地位,不可能有掌握文字和书写权力的人为他们写正面的“历史”。他们跨越大洋的万里迁徙和适应新生态环境的高度生存智慧,将随着他们在各个岛屿上的相继灭绝而永远地失落!
  灭绝之谜:永远的矮黑人
  2009年12月18日,当笔者告别中兴大学五个月后再度来到台中,出席“新世纪神话研究之反思”学术研讨会时,看到主办方请来台湾原住民的资深学者杨南郡做主题演讲《踏查半世纪———台湾矮黑人的来历、迁徙与传说》,会议论文册上附录一张照片,是杨先生2005年8月与一位汉名叫高栋的原住民合影,高栋60岁,身高仅仅相当杨的胸部,约1米3左右,如同成人与儿童站在一起。这是否能算是残存的矮人之活的证明呢?
  目睹矮人与正常人身高上的强烈反差,再去读排湾族的如下矮黑人叙事,就容易看明白,那叙事与其说是文学的,毋宁说是纪实的:
  Ngedrel往昔曾栖息在现时的龙鑿庄方面。他们身材矮小,身高不过我们一半,但其力甚强。曾经有kulaljuc社民到龙鑿附近,初次遇到此Ngedrel时,不知其为成年人,以为是孩童。问道:“你的父亲到哪里去了?”他不答,靠近再问,他竟回答说:“我就是父亲。”
  翻检清代编修的地方志,也能够看到关于台湾矮人的明确记载,但没有指明其肤色。如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修撰的《凤山县志》番俗篇有一记载:
  由淡水入深山,番状如猿猱,长仅三、四尺,语与外社不通,见人则升树梢,人视之,则张弓相向。
  这里的“番状如猿猱”说法,自然会使人想到前面引述的古籍《尔雅翼》说野人像猩猩一事。看来古往今来的叙述者都会将他们少见多怪的对象加以兽化或妖魔化的表现。只有透过重重偏见和歪曲,才有可能多少窥见一些真相。排比各种叙事材料,还是作为仪式叙事的赛夏族矮灵祭最为真切,而且文化蕴含丰富。从人类学的分类看,赛夏人的矮灵祭属于典型的“赎罪型”仪式,该类祭典的观念基础是,人杀戮同类之行为,是一种难以饶恕的罪过,会招致冤魂野鬼的凶狠报复。只有采用庄重严肃的祭祀仪式,虔诚无比地向亡魂谢罪,方可获得原谅,避免遭遇现实中的各种灾祸。
  据日本人类学家古野清人的考察记述,在赛夏族人用诡计害死矮人之后,这一种族几乎蒙受灭绝之灾,从此便从台湾大地上销声匿迹了。为了安慰这些矮人的亡魂,请求他们的原谅,以免使自己的农作物遭灾减产,赛夏族人才将原来每年举行的收获祭改为每二年举办一次的矮灵祭。赛夏族人这一祭典改变的具体开始年代,尚不得而知。借鉴人类学家对“仪式的固定性”(ritual fixity)的认识,可给台湾的历史书写带来新的落脚点。
  关于赛夏族矮灵祭仪式所体现出的古史意义,一位叫洪英圣的记者做出实地考察后,谈出他的体会。洪英圣《台湾先住民脚印》一书,第四篇介绍赛夏族文化,围绕的核心是一种特殊的种族记忆内容,即该篇副标题所示“矮黑人的见证者”。洪英圣将矮灵祭所包含的复杂精神蕴含做出独特概括,叫做“爱他,敬他,却杀了他,只好祭拜他”。赛夏人通过举办祭典,表现出他们又怕又爱的矛盾心态。他们祈求矮灵原谅的那一份真诚,使得调查人洪英圣做出判断:“这一幕幕都重现了古史,也是台湾失踪的‘原住民-矮黑人’中最值得也最真实的一刻。矮黑人对赛夏族而言,成了台湾先住民中最珍贵的‘回忆’了。”
  这位记者根据实地观察所得,接着写到:如今,矮黑人的洞穴依在,赛夏族赵巨河指出,该洞在山上,洞口离地约五公尺,附近有许多百步蛇盘踞,又传说有魔咒,赛夏族人都不敢靠近,祭拜矮灵时只能在对岸的山头朝它膜拜,不能靠近。从这个案例中引发的一个学术问题是:在没有文字记载的情况下,有没有可能重构失落的历史线索呢?站在法国年鉴学派以来的新史学立场上,答案就是肯定的。
  关于矮黑人存在的证据,既然不是孤证,就可大体确认其传说分布的广泛性:不仅居住在台湾岛北方的原住民(新竹县五峰乡赛夏族),还有中部原住民的证词:南投县日月潭邵族袁家第七代头目袁福田从老头目那里听说,在日月潭光华岛东南方潭底的山壁洞内,住着高二尺半到三尺的矮人。“日本人兴建水库之前,这些小黑人经常从壁洞出来玩,后来小黑人又开始挖山洞,把挖出来的泥土,搬到今天日月潭西测头那边堆放,以免泥土太靠近河岸,被河流冲刷,造成淤积。”据说搬运泥土的小黑人多达一百多人,又在洞口出出入入,远远看去,很像“黑蚂蚁”,所以邵族把他们叫做“乌狗蚁”。依照邵族的说法,日月潭矮黑人的灭绝或失踪就在日本殖民时代,直接原因乃是日本人兴修水库,湮没了矮黑人世代居住的洞穴。
  和赛夏族讲的矮黑人灭绝原因相比,哪一种更可信呢?从总体上看,历史因果分析若能够采取多因素论观点,将避免独断式的单一因果论。如果矮黑人真是最早移民台湾岛的先住民,他们经历多年的繁衍生息,人数不会很少,居住地也不会局限于岛上某一两个地方。所以说,矮黑人不可能在一个地域性的族群冲突中就全部灭掉。岛屿上自古就有人类不同种族和族群彼此间的生存竞争,随着外来移民的增加,尤其是掌握先进武器的殖民者到来,竞争更会显示出残酷性。在《续修台湾县志》中,有一个记载说:“乌鬼,蕃国名,红毛奴也。”红毛是指荷兰殖民入侵者。日本人类学家伊能嘉矩在1900年8月28日的日记中,归纳了类似的文献记载后,得出一个推论:“乌鬼蕃曾经被荷兰人当奴隶奴役过。”从后殖民立场反思这一重要论点,综合已有的各种假设,我们对矮黑人绝迹于台湾的时间和主要原因的认识,能否超越前人?
  1492年以来,人们将美洲印第安人面临灭绝的厄运,归罪于殖民入侵;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原住民,百分之百地灭绝于殖民者的屠刀和他们带来的瘟疫;台湾岛难道能够成为例外吗?不难设想,当纯朴的矮黑人面对荷兰和日本入侵者的洋枪洋炮时,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用说外来者带来的致命病菌了。红毛以矮人为奴隶一事,原来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其背后的潜在叙事,尚有待于福尔摩斯一般高明的侦探来探索。这样看,我们还有必要为主动承担杀害矮人罪责的赛夏族开脱一下。
  胡适曾引用清代考据学家的一句名言,叫“据供定罪,犹恐未真”。在历史法庭上,对于控辩双方的一面之词,都不宜轻信。赛夏人和矮黑人交往过,冲突过,杀戮过,这些情况,从他们的矮灵祭的仪式叙事看,都无可怀疑。但是他们不可能在全岛的范围里彻底消灭一个捷足先登的智慧种族。赛夏人用永远的赎罪祭典,述说着的只是他们在一次地方性局部冲突中的暴力之罪。而真正导致矮黑人灭顶之灾的元凶,还完全不为人所知呢。
  海岛上发生的历史事件,异常生动地展演着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一章所启示的亘古哲理: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夫乐杀人者,
  不可得志于天下。
  ……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
  战胜以丧礼处之!
  老子此话的大意是:暴力取胜者,不需要赞美之。如果赞美,就是以杀人为乐。以杀人为乐者,可以赢得战事,却不可能赢得人心。杀人太多,必须以悲悯的泪水为逝者送终;虽然打了胜仗,也要用丧礼来追念逝者。
  赛夏族矮灵祭原来表述着和老子同样的重要人生哲理———“战胜以丧礼处之”!
  多亏赛夏人的赎罪祭礼,虽然如梦如幻,毕竟为全世界留下了台湾矮黑人永远的面影。<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项目编号:10ZD100)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叶舒宪,1954年出生于北京,文学博士。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会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
 
值班编辑:和亚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