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传峰:不可以被忽视的风景——张贤亮八十年代小说《绿化树》重读 | 论文 发布日期:2016-11-01   作者:高传峰   点击数:1631  


1983年的9月份到11月份,张贤亮用了2个月的时间在银川西桥完成了中篇小说《绿化树》,发表在1984年第2期的《十月》上。当时的张贤亮已经在文坛小有名气,他的《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土牢情话》、《河的子孙》、《肖尔布拉克》等中短篇小说均引起了不错的反响,但这似乎还远远不够,《绿化树》的发表,犹如在文坛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一时间好评恶评如潮。这种情况,在随后张贤亮发表长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再次重演。《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两篇小说把张贤亮推向了创作的巅峰时期。由于评论资料太多,以至我们在今天把当年研究张贤亮的资料搜集在一起时,真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本文重点讨论的是《绿化树》这篇小说。当年评论界关于《绿化树》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作品是否是“对知识分子的贬低”、“对苦难的病态崇拜”,作品中的“典型环境”问题以及马缨花的人物形象等方面。这些讨论共同把小说《绿化树》的研究引向深入。不过,笔者在对作品进行反复阅读的过程中,仍然发现了一些本应重视却被忽视的“风景”。本文即是对这些问题的展开论述。
 
 
 
马缨花与海喜喜的民族身份
 
马缨花与海喜喜均是《绿化树》中的重要人物。他们是少数民族,这是作者在文中明确交代的。凡是看过作品的人,都不会对此有异议。但是在研究者的文章中,从民族身份的角度对小说进行研究的,却少之又少。作者在文本中并未明确指出他们的民族身份,所以我们有必要先来确认一下他们的民族身份。在文本中,海喜喜比马缨花先出场,我们也先从海喜喜说起。
 
1、海喜喜:最有可能是回族
 
       海喜喜在小说的第一节就出场了,是他拉着主人公章永磷来到就业的农场的。不过,在第一节中,海喜喜一脸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他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小说的第四节,海喜喜才用一曲“花儿”漫开了腔。而海喜喜的民族身份是到了小说的第十一节,才借谢队长之口交代的:“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当过满拉,可不好好学,一蹦子蹿了好些地方”。“满拉”一词在本页的脚注为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由此,我们可以断定,海喜喜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但具体是何民族,我们不得而知。海喜喜的异族身份同样从小说第二十三节和第三十二节他的语言中体现出来:“‘啥?你驴日的还犟?……’他几大步跨到我跟前,‘你干!你这卡费勒不干谁干?!
……
“熊!卡费勒、杜斯曼!卡费勒、杜斯曼!你驴日的没少吃!我今天要放了你的血!……”,这段文字摘自小说的第二十三节,是海喜喜与章永磷打架前海喜喜骂章永磷的话。这些少数民族语言的页面脚注为:“卡费勒:阿拉伯语,异教徒。杜斯曼:波斯语,仇人。皆为宁夏农村骂人的口语,现在在一些地区仍然使用。”其实,这些话主要是在宁夏回族群众中流传,但作者似乎是有意地在注释中隐去了这一点。
小说第三十二节,海喜喜从农场逃跑之前,专门找章永磷长谈。在长谈中,海喜喜的语言又透露出他的异族身份:“‘必一然一性。我懂。咱们也有这个说法,咱们叫“特克底勒尔”,就是真主的定夺。世上万事万物该是啥样子,都是特克底勒尔”……’
……
……有“特克底勒尔”,那是真主的定夺,就是你说的“必一然一性”,可还有“依赫梯亚尔”……“特克底勒尔”是珍珠的决定,“依赫梯亚尔”是自己的决定……”。
       小说第二十三节和第三十二节中,海喜喜的语言非常符合他的穆斯林身份。这也是作者精心设计安排的。但作者没有明确点出海喜喜的民族身份,也没有给我们留下更多的线索,我们只能从海喜喜”这个名字来判断他大概是回族。
   
2、马缨花:撒拉族
   
       海喜喜的民族身份问题在马缨花这里稍有不同。我们仍然从文本入手来判断马缨花的民族身份。小说第十六节,马缨花借让章永磷帮她打炉子之机把章永磷叫到她家里,二人开始有了进一步的接触。马缨花非汉族首先是从她的一句话里体现出来的:“以后,你肚子饿了就来。那天我看你,脸都发灰了,跟伊不利斯一个样……”。“伊不利斯”脚注为:“阿拉伯语,魔鬼”,由此,我们可以断定马缨花同样是穆斯林。
       在第十六节最后,作者借章永磷的观察对马缨花有一段外貌描写,作者在描写时极力突出的是她“南国女儿的特色”:“眼睛秀丽,眸子亮而灵活,睫毛很长,可以想象它覆盖下来时,能够摩擦到她的两颧……这种南国女儿的特色,也是从中亚西亚迁徙过来的民族所具有的。
同样的描写还出现在第二十五节:“她的睫毛很长,眼睑下又有一圈淡青色,因而她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瞳仁的闪光就象暗夜中的星星。”这样的外貌特征也都是和她的民族身份联系在一起的。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10个民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东乡族、柯尔克孜族、撒拉族、塔吉克族、保安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中,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民族不只一个,所以马缨花是何民族仍不得而知。
       但在小说的第二十四节,作者又透露出一个关于马缨花民族身份的重要信息。章永磷与海喜喜情场决斗后,在马缨花家里,马缨花说章永磷挺像咱们的人”。作者随后借章永磷的一段心理描写来揭示马缨花的民族身份:“‘咱们的人’包括许多含义:劳动人民—这点对
我非常重要,体力劳动者,农工,甚至还指从中亚西亚迁徙过来的撒马尔罕人的后裔……啊!我撒马尔罕人的后裔。”
这段话明确告诉我们,马缨花不仅是穆斯林,而且她们民族的祖先是撒马尔罕人。笔者查阅了相关资料,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10个少数民族中,族源和撒马尔罕人明显有关的是撒拉族和乌孜别克族。
我们先看撒拉族。“无论从撒拉族的语言、人种类型、民间传说和历史记载,还是从风俗习惯、生产经营特点等各个方面,都可证明撒拉族同中亚一带民族在历史上有密切的相关性,因而可以认为:撒拉族的先民从中亚撒马尔罕一带或取道撒马尔罕迁来,是可信的历史事实。‘,巧而撒拉族在全国的人口分布情况为:主要聚居在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以及与它毗邻的化隆回族自治县甘都镇和甘肃省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也有少数撒拉族散居在青海的西宁市、黄南、海北、海西等州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伊宁县、乌鲁木齐市等地以及甘肃的夏河、兰州等地,其中循化县最集中,是撒拉族最大的聚居区。”
再看乌孜别克族。“15世纪,作为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金帐汗国解体了。居住在撒马尔罕、花刺子模、安集延、布哈拉的乌孜别克商人,沿古代丝绸之路’经新疆到中原经商。明清之际,不少商人随即在新疆一些城镇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形成了今天中国的乌孜别克族。而乌孜别克族主要聚居于北疆的伊宁、塔城和乌鲁木齐以及南疆的喀什、莎车和叶城。其中70%生活在北疆,以伊宁市为最多;30%生活在南疆,以莎车县为最多。
上述材料告诉我们,撒拉族主要居住在我国青海、甘肃、新疆等地,而乌孜别克族主要居住在我国新疆。小说第十八节交代:“她家是从青海过来的,只有个哥哥,现在在县里一家农具厂当铸工,娶了个本地女子。她跟那女子不合,就到这农场来当农工,已经有两三年了”。
小说最后,作者为马缨花安排的结局是我被送去劳教后,她就带着尔舍到县城找她哥哥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和她哥哥全家都回到了青海”。所以,马缨花是青海人。又因在小说中,马缨花喜欢唱花儿”,而乌孜别克族人不唱花儿”,以此来看,马缨花只能是撒拉族。
  
 3.“无差别”的心理境界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海喜喜可能是来自甘肃的回族,而马缨花则是青海的撒拉族,他们都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小说的情节是,二人都来到小说里的就业农场,保持着一种暖昧关系,但章永磷的介入破坏了这种关系。现在的问题是,作者缘何要把马缨花和海喜喜塑造为少数民族呢?
在当年那场关于《绿化树》的大讨论中,没有人从民族身份的角度出发去探讨这篇小说。对此,作家张贤亮也是缄口不言,只字未提。可是,我们从常理出发,不得不怀疑作者这样安排的合理性。章永磷是汉族,马缨花是撒拉族穆斯林,他们可以谈婚论嫁,彼此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点民族间的隔阂与界限吗?而且在小说里,与马缨花保持暖昧关系的,还有一不明身份的瘸子保管员。尽管在文中作者亦说马缨花在她的思想里,却没有一点宗教的观念;一个乐观的、开朗的、活泼的、热情的人被生活磨练了以后,就不会对生活本身再有什么神秘的看法了”,但这并不具备说服力!马缨花可能没有掌握必要的宗教知识,如阅读宗教经典,也不可能满口宗教术语,但她肯定受到早年家庭中宗教氛围的影响:童年时的印象(爷爷念经)已植根于意识,如血液之于躯体,虽了无痕迹,但却始终左右其行为方式。
在《绿化树》写完15年后,张贤亮在1998年第10期的《民族团结》上发表《我的无差别”境界》一文,首次提及马缨花与海喜喜的民族身份。“《绿化树》是我的代表著,在这本小说中,女主人翁马缨花和男主人翁、赶马车的海喜喜,是读者所熟悉的人物。马缨花对爱情的忠贞及她爽朗的生活态度、富有同情心,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豪放忠厚的海喜喜也深受读者的喜爱。这两人就是回族。
说海喜喜是回族,笔者可以认同,但说马缨花是回族,显然和作者在小说中的描述有悖。不过,这至少说明作者是以回族为原型来塑造这两个人物的。作者同时在这篇文章中解释了自己的无差别”境界,也可以看做是对笔者在上文中提出问题的一个回应:“我生活在现实社会,每一个和我发生各种不同关系的人,不论是中国人外国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同民族人异民族人、受过教育的人没受过教育的人、地位高的人地位低的人,在我的眼里,首先都是‘人’,仅仅是‘人’。其它方面的一切社会属性和传统文化属性,我都将其放在‘人’的定义上去评价。每一个友人或同事,在我心目中只有人格上的品级,其它方面绝无差异。这是一种‘无差别’的心理境界。
原来是这种‘无差别’的心理境界”抹杀了这种界限。在关于《绿化树》近30年的讨论中,人们也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马缨花、海喜喜的民族身份问题。笔者承认,如果马缨花和海喜喜都不是少数民族,而和章永磷一样,都是汉族,《绿化树》的故事就会少很多精彩,就会丧失很多宁夏本土的风格特色,作品在艺术上也会大打折扣。毕竟这是小说,我们无法过多地苛责作者。
 
西北民歌透视人物情感变化的隐秘线索
 
《绿化树》中有很多经典的情节和对话,永远留在一代读者的心中。小说第三十五节,章永磷向马缨花求婚遭拒后,马缨花安慰道:“你放心吧!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这句带着“荒原气息的、血淋淋的语言”带给读者的震撼是强烈而持久的。而这一句话就出自在宁夏六盘山地区传唱的一首“花儿”。
《绿化树》发表后,张贤亮在一次讲演中谈及自己为何在小说中引入“花儿”:“我怎样去表现马缨花对爱情的忠贞?……怎么样去表现马缨花独特的个性,独特的爱情表达方式?有一次偶然发现了一首民歌,里面有一句话:‘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这句话我看了鼻子都酸了,这句话不是我的,是花儿里的。这句话所以妙……就在里面表现的浓烈的、粗犷的、热情奔放的、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爱情。我发现了这个,才倒回来写头一段,大段大段地写花儿……使最后这句话和前面都符合整个一个人物的色调。写小说常常是一个独到的发观(指引用“花儿”,笔者加)能够决定整篇的基调,一个独到的发现能把前边写的十几万字全部改观。”
可是,这些改观了整篇小说面貌的“花儿”却并未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这不能不说是关于这篇小说研究中的另一个遗憾。当然,这也许是和当年曾热烈评论这篇小说的学者们很多都不是身处大西北,完全不了解在这片广裹的西北大地上传唱的“花儿”有关。其实,在《绿化树》中不光引用了“花儿”,还有一些其它西北民歌,如信天游、爬山调等。我们有必要来分析一下作者是如何巧妙地把他精挑细选的这些西北民歌安排到小说里,由人物之口唱出来,既增添了小说的西北风韵,又含蓄揭示了人物的微妙心理,把这些民歌连成串,我们可以透视人物情感变化的历程。
在进行这项工作之前,我们得先了解一下“花儿”。“花儿”是流传于我国青海、甘肃、宁夏、新疆等地的一种民间歌谣。它不仅传唱区域广,而且传唱民族众多。汉族、回族、东乡族、撒拉族、保安族、藏族、蒙古族、土族、裕固族等诸多民族均传唱“花儿”。人们习惯上把“花儿”分为“河湟花儿”和“洮岷花儿”两类。“河湟花儿”流传于甘肃的黄河流域至青海的“湟水流域”,“洮岷花儿”则流传于甘肃省南部的洮河流域。需要指出的是“宁夏花儿”主要流传于宁夏南部六盘山地区,过去人们把“宁夏花儿”归类到“河湟花儿”里去,认为这里的“花儿”与“河湟花儿”一脉相承,是从河湟地区传过来的。但后来人们认识到这只是指其中一部分,“宁夏的角羽型花儿,因受到当地信天游及其他小调的影响,无论其旋法特点还是词式结构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风格,所以应该把它看作是另一个系统的花儿——六盘山花儿”。不过,这是后话。张贤亮写《绿化树》时,在“宁夏花儿”学界,还没有“六盘山花儿”这样明确的叫法。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张贤亮这篇完全以宁夏为背景来写的自传体小说里,人物唱的却是“河湟花儿”了。(小说第九节明确交代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调都属于所谓“河湟花儿”。)作者有意设计海喜喜来自甘肃,马缨花来自青海,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在小说第四节,负责拉着章永磷们去就业农场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海喜喜一开口即连唱了4首“花儿”摘录如下:
 
[1] 哎—
打马的鞭儿闪断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
二阿哥出门三天了呀,
一天赶一天远呀——了!
 
[2] 哎—
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
蛤蟆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
后半夜想你个亮呀——了!
 
[3] 哎—
大马儿走了个口外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
马驹儿打了场了。
家中的闲事不管了呀,
一心儿想着个你呀——了!
 
[4] 哎—
黑猫儿卧到锅台上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
尾巴儿搭到个碗上了。
阿哥的怀里妹躺上呀!
你把翘嘴嘴贴到脸上呀——了!
 
我们注意到,这四首“花儿”在形式上是完全一样的。它们都用了“哎”和“阿哥的肉呀”两个衬词——无实际意义:“哎”是语气词;“阿哥的肉呀”起过度、连接作用;把衬词除外,都是前两句起兴,后两句叙事,后两句才是本首“花儿”的重点所在。这里有一个标点符号上的错误,在所有的版本中都没有改过来,顺便指出。在第2首“花儿”里“蛤蟆蟆入了个地了”一句接的是“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这一句,所以后面的标点符号应该是分剐(如第1首)或者是句剐如(第3,4首),而不应该是逗号。
在内容上,这4首“花儿”也表达了相同的情感,即男子对女子的思念、爱慕之情。4首连贯来看,感情还是有一个递进关系。第1首仅点出阿哥出门已三天,一天赶一天远,思念之情含蓄地放在心里,第2,3首则直白、大胆地倾诉相思之苦,第4首阿哥和妹妹在一起亲昵,相思之渴已解。小说安排由海喜喜一口气唱出这4首“花儿”,等到小说结束时,我们才知道,它们是很贴合人物此时的心情的。海喜喜一路上的一言不发,并非因为他冷漠,而是他全副心思在想念一个人,马缨花。“两个多月前……海喜喜……威风凛凛地坐在大车上,唱着那动听的深情的民歌。脑子里,肯定萦绕着马缨花的影子,一心想早点赶回去跟她见面。” 其实,他渴望的不仅仅是见面,可能更期待的是“阿哥的怀里妹躺上,你把翘嘴嘴贴到脸上”。这种隐秘的内心在海喜喜刚出场时,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但作者用一连串的花儿”来表现,真可谓匠心独运,让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小说第九节两次出现“花儿”。一次是一位妇女调侃马缨花,唱到“妹妹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吔,不见我的尕妹妹好呀模样呀”,这里作者只引用了半首“花儿”,因非主要人物所唱,略过不表。马缨花在本节出场,亦唱了一首“花儿”,摘录如下:
 
[5]我唱个花儿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
我心里急躁我胡喝呀,
哎!
你当是我高兴的唱呢!
 
为了弄清楚这首“花儿”所传达的意义,我们需要首先回顾一下第九节的情节。在第九节里,饱餐了一顿稗子面煎饼的章永磷心情愉快,想去看看马。不料,却遇到了正在翻肥的农工。本来是想偷懒,没想到撞个正着。章永磷无可奈何地走到一群妇女之间,准备刨粪。一个妇女,即马缨花,主动告诉他要用镐头刨,并关照他别累着。这是章永磷和马缨花的第一次交集,也是马缨花首次出场。马缨花的主动还表现在在章永磷没有工具时,递给他一把钥匙,让素不相识的章永磷去她家里拿镐头。随后,在二人共同翻肥的过程中,马缨花再次关照章永磷你慢着。看你,你这个傻——瓜——瓜”。随后,在他们劳动的间歇,马缨花唱了这首“花儿”。小说描写此时的马缨花,说她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可这首“花儿”却分明把她的心思暴露无遗。马缨花在“急躁””胡喝”什么呢?谁让她对章永磷一见钟情呢?这首“花儿”明明就是唱给身边这位阿哥听的。
马缨花再次唱“花儿”在小说的第十八节。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章永磷为马缨花打了炕,章永磷与马缨花之间的感情也在一步步朝前推进。我们同样把在第十八节出现的这首“花儿”摘录出来:
 
[6]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你叫它绿绿地长着。
哥是阳沟(嘛)妹是水,
不要断,
你叫它清清地躺着。
  
这是一首在六盘山地区广为传唱的“花儿”。它抒发的情感比较平缓,寄托了恋人之间希望感情天长地久的一种美好愿望。作者把它引用在章永磷与马缨花感情逐渐深入的一次聊天之时,借马缨花聊起她母亲年轻时曾赶过“太子山花儿会”之机唱出来,不失时机地让马缨花对章永磷示了爱,用来是很恰当的。
章永磷的不请自来破坏了海喜喜与马缨花之前保持的一种暖昧关系。当然,在章永磷到来之前,二人之间已经有了矛盾。小说第九节,马缨花刚刚出场,即骂了海喜喜一句“熊,没起色的货”,由此可见,马缨花此时已经不希待海喜喜了。原因据小说交代是因为海喜喜曾趴在马缨花家的后窗户上看她洗澡。(第三十二节)。但无论如何,章永磷的到来都是使得他们之间的裂隙加深的一个外因。也许正是因为章永磷来了,才致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小。海喜喜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
小说第二十二节,海喜喜和马缨花各有一段唱。这两段唱把海喜喜的伤心、马缨花的洒脱全表现出来了。摘录如下:
 
[7] 羊肚子(的个)手机(哟)水上漂,
唱上(那个)小曲子解心焦。
一根子干草顶不上(个)门,
我拿个好心思维不下个人。
大红的果子(呀)香(哟)水的梨,
我不晓得那达儿难为过你。
 
[8] 羊肚子(的个)手巾水上漂,
你不会唱曲子奴给你教
三十三颗荞麦(呀)九十九道棱,
二妹妹再好是人家的人,
芝麻的胡麻出个好油,
嫁不下个好汉子我要维朋友。
 
文中交代他们唱的是“信天游”,或“爬山调”。“‘信天游’是产生和流传在陕北地区,波及山西西北、内蒙古西部、甘肃东部和宁夏大部分地区,一种以爱情为主要内容的两句体、同样节奏形式的山歌。” “爬山调”则主要流行在内蒙古中西部地区,是“信天游”的一种变体。它“随晋陕移民逐渐传入”,“与当地的汉族音乐和蒙古族音乐相融合,逐渐具有了一些与信天游不同的艺术特点”,但在“陕北和内蒙古交界临近地区”,是“很难区分的”。内蒙古河套一带的‘爬山调’与陕北的‘信天游’也应该是一回事,大同小异。”而宁夏正好北与内蒙古河套地区接壤,东连陕北地区,本来就分不清楚的“信天游”与“爬山调”都在这里流传。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作者说他们唱的既“信天游”,又是“爬山调”了。
海喜喜与马缨花的这两处唱出现在小说的第二十二节,在这部共计三十七节的小说里,这里已经是小说高潮的前奏,是章永磷、马缨花、海喜喜三人感情发生微妙变化的关键部分。章永磷的介入一定让马缨花更加疏远海喜喜,海喜喜的苦不堪言全在唱词里了,“我拿个好心思维不下个人”、“我不晓得那达儿难为过你”正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而马缨花的回答则直接、明朗、爽快。“二妹子再好是人家的人”、“梦嫁不下个好汉子我要维朋友”。马缨花心目中的“好汉子”无疑就是章永磷了。唱词里的回答完全符合马缨花“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半筐”的性格,也让海喜喜彻底死了心。这样,海喜喜与章永磷之间的矛盾也就激化了。到了小说的第二十三节,二人便有了肢体上的冲突,此即小说的高潮部分。
小说的高潮部分从第二十三节一直到第三十节,从第三十一节开始,小说进入尾声部分。小说的第二十五节,是章永磷与马缨花感情发展的高潮,二人深情相拥,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在这一节里,马缨花唱了两首“花儿”:
 
[9] 金山(么)银山(的)山对(哟)山,
层层(哟)叠叠的宝山。
望(么)别人成双(是)我孤单,
阿哥(么哟)活下的可怜。
 
[10] 白崖(么)头上的鸽子(哟)窝,
你看是(呀)公鸽嘛母鸽。
我一晚上想你(是)睡不(呀)着,
天上的星星(哈)数着。
 
这是马缨花向章永磷的真情告白,再赤裸不过了。尤其是[10],和海喜喜在小说开篇处唱的[2]、 [3]是多么地相似。浓郁的情感让章永磷觉得有如“狂野的风”,难以抵挡,行文至此,海喜喜、马缨花、章永磷这样一条情感线已基本描摹清楚,小说也快大功告成。
小说从第三十一节开始进入到尾声部分,至第三十七节全文结束共七节。作者对“花儿”的引用一以贯之,在尾声部分的两个关键处引用了“花儿”。一处在第三十二节,海喜喜临走之前与章永磷掏心窝子话别,其间唱了一首“花儿”如下:
 
[11] 甘肃(嘛)凉州的好吃(呀)喝,
为什么嘴脸儿坏了?
嘴脸儿坏了我知(呀)道:
尕妹妹把我害了!
 
文中解释:‘嘴脸儿”是“面子、名誉”的意思,是“男子汉的自尊心”。一个在情场上失意的男人,对着自己的情敌唱这样的“花儿”,可以想象他本人是多么地淳朴,他的内心是多么地豁达!接下来的一句“女子爱的是年轻人”为所有的伤心做了一个了结。这首花儿”给人感觉就是专门为海喜喜量身定做的一样。我们甚至觉得,不是作者在他的小说里引用了‘花儿”等西北民歌,而是作者在用整篇小说为这些民歌做注解。西北土地上的“花儿”等民歌,就这样借张贤亮的《绿化树》走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殿堂。
尾声部分另一处引用“花儿”在最后一节,第三十七节。二十年过去了,小说中的章永磷已经成为著名作家,但他和当年的马缨花、海喜喜、谢队长们却永远地失散在茫茫人海。章永磷故地重游,仿佛又看见了马缨花,她唱了一首“花儿”:
 
[12] 金山银山八宝山,
檀香木刻下的地板;
若要咱俩的姻缘散,
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这首“花儿”是小说的点睛之笔,对应着马缨花的那句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读者读到这里,掩卷凝思,无不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回味。小说虽然结束了,但是它就像这些韵味悠长的“花儿”一样,永远地回旋在读者的脑海中。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花儿”等西北民歌的引用,这篇小说的艺术性就远不如现在。
 
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发表已近30年时间了,当年人们对于《绿化树》的热烈讨论也早已远去。可是,我们看到,小说当中还有许多未被发现的“风景”,需要后代研究者去仔细开掘。无论是马缨花、海喜喜的民族身份,抑或是小说中大量西北民歌如“花儿”如“信天游、”“爬山调”的使用,都离不开一点就是张贤亮是深深地扎根立足于宁夏这片神奇的土地来进行创作的。张贤亮对中国当代文坛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把宁夏这个1958年才成立的中国西北部的小省写进了文学作品,写进了文学史,这是他值得我们后人,尤其是宁夏的后辈文学创作者永远尊敬的原因之一。
 
 
(张贤亮创办的西部影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