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提出与确定|论文 · 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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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提出与确定|论文发布日期：2016-11-16 作者：李鸿然点击数：2075

“少数民族”的概念在中国由来已久,从孙中山先生的著作中便能找到。孙中山写于1924年1月2日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写于1924年l月至8月的《三民主义》,都曾使用“少数民族”的概念。①按说,在一个十分重视文学的国度和特别强调文学社会作用的时代,既有“少数民族”的概念,也应该有“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然而“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当时并未出现。著名回族作家、翻译家和文化活动家马宗融先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曾提出创建现代回族文学的明确要求并在实践上作了初步努力,蒙古、维吾尔、哈萨克、满、朝鲜、白、纳西等民族的作家在30年代前后已有类似的理论探索和实践活动,这一切也确如樊骏先生说的属于文学“现代化、自觉化的变革”,“由此确立了这些民族文学新的历史起点。②,但是联通汉族之外民族文学的“少数民族文学”概念迟迟没有提出。

“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是什么时候由何人提出的呢?长期从事民族文学教学与研究的何联华教授对此作了认真细致的研究和考证。在新著《民族文学的腾飞》中,何教授首先注意到费孝通先生发表于《新建设》1951年第4期的文章《发展为少数民族服务的文艺工作》,认为此文提出了“民族文学中带根本性的重要问题”,“是最早公开为民族文学在文艺领域中争得一席地位的理论呐喊。”然后何教授又特别介绍了张寿康先生编辑、北京建业书局1951年10月出版的《少数民族文艺论集》。何教授写道:

……语言学家张寿康在其编样出版的小册子《少数民族文艺论集》中,不仅在中国开天辟地第一次提出了“少数民族文艺”这个具有特定内涵和充满生命力与准确性的科学概念,而且在其题为《论研究少数民族文艺的方向》的“代序”中,首次明确提出了中国少数民族文艺的地位问题。文章说:“我们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的文艺,是中国文艺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中国的文学不仅仅是汉族的文学—也是全中华的文学。”这些明白无误的表述,为我国的民族文学的新生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拙,使“少数民族文学”终于获得了自己的正式名称。③

这段话在史实考证和语言表述上似可再加琢磨与推敲。比如,究竟是不是张先生编辑的小册子“在中国开天辟地第一次”提出了“少数民族文艺”的概念?是不是张先生的“代序”为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新生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是不是“代序”“使‘少数民族文学’终于获得了自己的正式名称”?这些问题都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笔者认为,不论进一步研究的结果如何,都不致于否定张先生的历史功绩。在少数民族文学和少数民族文艺发展的长河中,费先生有开拓之功,张先生也功不可没,他的“小册子”是个“大贡献”,这是何教授提供的史实已经证明了的。

“少数民族文艺”的概念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这里只想讨论与“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相关的问题。“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并不是1951年提出的,而是1949年提出的;使“少数民族文学”“终于获得了自己的正式名称”的,不是别人,而是文学大师茅盾。笔者不敢说茅盾“在中国开天辟地第一次”提出了“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因为还有许多史料需要查证;可是笔者能够肯定,在新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上,即人们通常说理论及当代作品评论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茅盾是第一个提出“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人。一个重要的史料被有关研究者忽略了,那就是茅盾在《人民文学》创刊时所写的《发刊词》。这篇《发刊词)一开头便说:“作为全国文协的机关刊物,本刊的编辑方针当然要遵循全国文协章程中所规定的我们的集团任务。”接下来叙述刊物的六项任务,其中第四项任务是:

开展国内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运动,使新民主主义的内容与少数民族的文学形式相结合,各民族间互相交换经验,以促进新中国文学的多方面的发展。

在明确了刊物的任务之后,《发刊词》又向文艺界提出了四条要求。其中第三条要求是:

要求给我们专门性的研究或介绍的论文。在这一项目之下,举类而言,就有中国古代文学和近代文学,外国文学,中国国内少数民族文学,民间文学,儿童文学；……④

这篇《发刊词》写于1949年9月,即新中国成立前夕,《人民文学》创刊号出版于l949年10月,即新中国成立当月,具体时间是10月25日。也就是说,新中国成立伊始,文学大师茅盾就提出了“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并公开倡导“开展国内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运动”了。这时茅盾是全国文联副主席、全国文协主席、文化部部长,他如此及时而郑重地提出“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公开倡导“开展国内各少数民族文学的运动”,其号召力和影响力,意义与作用,均不言而喻。依照通常的理解,有共同的文学目的、文学主张、文学组织、文学领袖并造成强大声势的文学活动,才称得上文学运动。茅盾提出“开展国内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运动”,充分说明他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期望之高,发展与繁荣中国多民族社会主义文学决心之大。从这时开始到逝世,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时间内,茅盾以身作则,为中国多民族社会主义文学事业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关怀备至。逝世前两个月,即1981年1月,他对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全国性少数民族文学刊物《民族文学》的创刊深感欣慰,还抱病为该刊题写了刊名。他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理论上的探讨、实践上的指导以及道义上的支持,将永载史册。在研讨相关问题时,我们决不能忘记他的历史功绩。

茅盾提出了“少数民族文学”这个概念,却没有对这个概念加以界定。这也许是他睿智的表现。正如费里德里希•尼采所说的,任何有历史的东西都不能被界定。茅盾提出了概念却避开了概念界定可能造成的困扰。但是从他的有关理论探讨和对创作实践的指导看,他心目中的少数民族文学还是有明确标准的。他的基本标准至少有两条:第一,作者是少数民族;第二,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具有少数民族的特点。茅盾在实践中把握的标准和何其芳、毛星等学者通过认真研究所确定的标准,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说,茅盾1949年提出了“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又在此后不久的实践中“确定”了这个概念。

然而有关研究者认为:在中国文学界,直到60年代以后才“逐渐确定”“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国内外研究者持这种看法的颇多,其中日本学者西胁隆夫先生的说法最引人注意,而且具有广泛影响。西胁隆先生在其代表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论序言》中,根据老舍先生1965年在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扩大)会议上发表的《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和1956年在中国作协第三次理事(扩大)会议上发表的《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提出了如下论断:

他的报告的题目,从“兄弟民族文学”变为“少数民族文学”,反映了对于少数民族文学的认识过程。大体上说,中国人到六十年代以后,逐渐确定了“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⑤

从上下文分析,西胁隆夫先生这里说的“中国人到六十年代以后,逐渐确定了‘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指的是中国文学界60年代以后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性质、特色、地位等才有比较明确的认识。在他看来,60年代以前中国文学界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性质、特色、地位等还缺乏明确的认识。这种看法是否符合实际呢?笔者认为不太符合实际。实际情况是, 5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文学界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性质、特色、地位等已有相当明确的认识了。西胁隆夫先生提及的老舍1965年的《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就是有力的证据。老舍代表中国作家协会所作的这篇长达14000余言的报告,在理论和实践结合的高度上,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为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制定了正确、科学而又切实可行的发展战略。借用西胁隆夫先生的话说,它证明了中国文学界已经“确定了‘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报告中的“兄弟民族文学”也就是“少数民族文学”,二者是同义的,因此不能说1956年的报告题目用“兄弟民族文学”而1960年的报告题目用“少数民族文学”“反映了对少数民族文学的认识过程”。笔者认为,如果说1949年茅盾提出“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并倡导“开展国内各少数民族的文学运动”是中国文学界对少数民族文学认识的一次新飞跃,有了这种认识的新起点和新飞跃,又有新中国建立初期那样良好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所以在不长的时间内,少数民族文学便有了迅猛发展。1959年8月,著名文学评论家黄秋耘为庆祝建国10周年撰写关于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评论文章,题目就是《突飞猛进中的兄弟民族文学》。1960年7月,茅盾在全国第三次文代会上所作的报告中,对少数民族文学的崛起也给予了高度评价:

反映少数民族在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解放后的幸福生活、建设社会主义的冲天干劲以及民族间的友爱团结的作品,近几年在数量上和质量上都有很大成就。这些作品,大部分是少数民族作家写的……真正是花团锦簇,盛况空前。

作这个报告时,社会上还存在浮夸风,茅盾可能担心以上结论会引起怀疑,所以他在引文打省略号的地方列举了少数民族作家用少数民族文字或汉文创作的大量优秀作品,而且在“花团锦簇,盛况空前”的评价上又特意加了“真正是”三字,以示所言不妄。近30年过去了,历史的发展已证实茅盾所举的作品全是少数民族文学精品,他所说的“花团锦簇,盛况空前”的壮丽图景,并不是面壁虚构。而出现这样壮丽的图景,同功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对少数民族文学认识上的飞跃是有内在联系的。说中国印年代以后才“逐渐确定了‘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也不符合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历史实际。

总之,在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提出”是1499年,而不是1951年;“少数民族文学”概念的“确定”是50年代中期而不是60年代以后;“提出”和“确定”这一概念的,是文学大师茅盾和老舍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最后还应补充:在国外,“民族文学”是比较文学术语,英文写法是national literature,可以译为国别文学、国家文学。可是在当代中国,说“民族文学”通常指的也就是少数民族文学。特别是茅盾给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少数民族文学刊物《民族文学》题名之后,可以说一锤定音,“民族文学”已成为“少数民族文学”代用语了。于是我们当下正在阅读的这本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刊物,封面也赫然以《民族文学研究》题名。这都不算题外话,但篇幅所限,只得就此打住。

注释

①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191页、第179页,中国书局9168年版。

②樊骏:《论马宗融),载《民族文学研究》1993年第1期。

③何联华:《民族文学的腾飞》第18页,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

④茅盾:《人民文学:发刊词>,载《人民文学》1949年10月第1卷第1期。

⑤〔日〕西胁隆夫:《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论序言》,载《民族文学》l985年第3期,何鸣雁节译。

(作者单位:海南大学文学院)

原载于：《民族文学研究》1999年第2期；

转载于：里仁卓比_天涯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