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裕 固 学 ”的 价 值 和 意 义
———以个人研究体会为例
摘 要: 如果“裕固学”成立,其研究成果首先要有辐射其他民族或学科的价值和意义,要与其他民族或学科的研究成果互为文明。裕固族的语言、文学艺术、民族形成史以及当下彰显的心性史都具有跨民族、跨学科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 裕固族;裕固学;裕固语;传统民歌;传统氏族
最近,裕固族学者巴战龙博士提议将裕固族研究升级为“裕固学”并在此概念和框架下开展研究,此倡议我积极支持,但是对某一民族的关注何时为“研究”何时为“学”,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
笔者认为将某一研究升级为“学”,除了有一定规模的研究成果、研究队伍以及相对成熟的研究方法之外,更重要的是研究对象内部要有固有的、持久丰富的相对成体系的研究内容,而且这种研究成果不只满足于研究对象本身,而是具有更广泛的跨民族、跨学科的辐射作用。换句话说,如果“裕固学”学科成立,其研究成果首先要有辐射其他民族或学科的价值和意义,要与其他民族或学科的研究成果互为文明。其最终目标是文化共生、民族和谐,人类进步。在此仅以笔者开展的一些裕固族研究成果和观察了解到的情况谈几点看法。
笔者认为,裕固族虽然是一个人口较少民族,但是它的语言、文学艺术、民族形成史以及当下彰显的心性史都具有跨民族、跨学科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一、语言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裕固族不仅内部操两种跨语族的语言,而且每一种语言在同一语族语言当中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和特别的价值。西部裕固语是一种近百年来引起国内外突厥学界极大兴趣的、仅存于我国的古代突厥语。早在 1909 年,苏联突厥学家马洛夫( C. E. Malov) 就在著名突厥学家拉德洛夫( W. W. Radloff) 院士的指导下,受苏联科学院远东中亚研究委员会的派遣,赴裕固族地区对西部裕固语进行专门调查,他前后两次来裕固族地区,花费近一年时间来调查这种语言。近 100 年,世界大多数顶尖突厥学家都涉足西部裕固语,并且对取得的研究成果给予高度评价。例如 1979 年,巴斯卡阔夫在阿拉木图召开的全苏联科学讨论会上指出: “马洛夫关于罗布语和裕固语的研究工作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们是当时未被科学界了解的,是对突厥语史研究具有极重要意义的语言的首次研究。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马洛夫那些将古代和现代语言做了大量比较的方言词典以及裕固语语法纲要。马洛夫关于裕固语动词变位系统和一些语法形式的分析,对突厥语动词系统作出了崭新的解释,并且使确定其他突厥语动词时间形式的意义成为可能。”A. 谢列布连尼科夫和A. A. 切切诺夫认为, “捷尼舍夫的《西部裕固语的语言结构》是关于很少为人所知还在逐渐消失的中国西部诸突厥语言和突厥民族的真正
有价值的文献”。原中国民族语言学会会长孙宏开在《20 世纪中国民族语言学的回顾与展望》一文中认为,陈宗振先生对西部裕固语中带擦元音的描写,揭示了该语言中存在的一些特殊语音现象,从而使学界对我国少数民族语言语音的描写更加广泛。
这些研究成果都昭示着西部裕固语研究不仅是裕固族研究的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同语族和同学科的研究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同样,东部裕固语在同语族语言中也具有重要地位。原苏联蒙古语言学家,卡尔梅克蒙古人托达耶娃( Todaeva,B X) 1966 年和捷尼舍夫合著在莫斯科出版的《裕固语》一书认为,东部裕固语是一种混杂的语言,操东部裕固语的人在原来的突厥语基础上,在某个时候逐渐加上了一层蒙古语的两种不同语言成分。由此在蒙古语族语言中形成了一个新的语音和语法系统,代替了早期的一些突厥语的特点。这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有机地把蒙古语和其他蒙古语族的语言集于一身的一种新的语言结构,大概在数百年前就形成了,并且在今天还保存着,
这证明了在蒙古语族语言中存在着一个独一无二的经历过伟大的历史生活的混合型语言。
二、文学艺术的价值和意义
从文化的传承而言,在古代突厥人时代,裕固族的先祖就有了突厥文、回鹘文,而且拥有了像鄂尔浑叶尼塞碑铭那样的史诗性书面文学作品和敦煌出土的颇具规模的佛经文学作品,对这些文献的研究是对世界突厥学的重大贡献。
裕固族民间文学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尤其民歌独具风格。有学者认为裕固族民歌格律,分别与古代文献中记载的突厥语民歌、蒙古族民歌有许多共同之处,其中还保留着一些与《突厥语词典》中记载的四行一段押尾韵的民歌形式相一致的民歌,有些英雄传说故事中还保留有我国北方游牧民族非常古老的母题。
音乐学家杜亚雄曾因研究裕固族民歌而轰动世界音乐界,其突出的成就之一就是对裕固族西部民歌进行了长达 20 年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他发现,裕固族民歌和匈牙利古代民歌有许多共同之处,从而认为匈奴音乐文化正是匈牙利民间音乐的渊源之一。也就是说,杜亚雄用裕固族民歌音律资料从音乐学的角度证明了历史学家所考证的从我国西迁的古代匈奴人到达了今天的欧洲,进而攻打罗马帝国,所向披靡,席卷了欧洲大部,最后在今天的匈牙利一带建立了匈奴帝国确属信史。
早在 1982 年,中国音乐学院学报《中国音乐》第 4 期发表了杜亚雄的一篇论文《裕固族西部民歌与有关民族民歌之比较研究》,很快在国内外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匈牙利、美国、加拿大、阿根廷、日本等国的学者或来信、撰文,或举办学术演讲,对他的论文加以评述和介绍。布达佩斯电视台还播放了采访杜亚雄的电视录相,新华社也就这项研究成果做了专题报道。1984 年 4 月初,匈牙利《人民自由报》记者班奈迪·伊斯特万·高堡( B. I. Gabor) 采访杜亚雄,当听到他搜集来的裕固族西部民歌的录音时,高堡不仅听懂了其中个别词句,而且还能说出这是一首什么歌,这使在场的人感到十分惊讶,连高堡自己也深感不解。这显然是因为裕固族西部民歌的语言、音阶、结构、乐句、节奏型等与匈牙利古代民歌有诸多相同之处。
三、研究裕固族内部结构的价值和意义
裕固族曾长期保留古老的部落( 又称“家”)组织,每个部落由若干户族( 氏族) 组成。根据20 世纪 50 年代中国科学院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显示,裕固族共有10 个部落29 个户族。每个户族的名称又起着“姓”的作用,现在裕固族通行的单字汉姓,都是由这 29 个本民族姓氏名称音译或意译而来。裕固族姓氏来源多种多样,这种多种多样的姓氏来源说明裕固族内部蕴含着丰富的多元文化。
在此仅以笔者近年来开展的几个户族名称研究为例,就可以看出开展裕固族内部文化多样性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它不仅丰富和激活了裕固族文化,更主要的是与历史、与当今其他民族的文化互为映衬,对其他已经消亡的历史族群也是一种补充研究。
案例一: 俊鄂勒是裕固族的户族之一,也是今日钟家姓氏的裕固语音译。有关钟姓户族的前人研究以及本人的相关梳理,今日裕固族的钟姓户族可能不是直接来自历史上的“黄头回纥”或“撒里畏兀儿”,而是来自毗邻的一个部族。这个毗邻部族就是历史上的“仲云”部落。仲云是存在于古代五代宋辽时期,中国西北部的一个部落。回鹘西迁后,仲云国占据了鄯善、若羌故地,北宋末年销声匿迹。
案例二: 吴姓户族分布在操蒙古语族语言的裕固族当中,自称“巴岳特”( bajad) 。据笔者初步研究,今日裕固族中的“巴岳特”与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氏族———伯岳吾氏( 蒙古语读作bayǎd 或 bayid) 密切相关。元史专家刘迎胜教授认为伯岳吾是一个引起许多元史研究者注意的氏族,因为它不但是蒙古部落的一个分枝,还见于康里、Yemek 和钦察人中。伯岳吾氏散见于各族,就像今天在哈萨克族和柯尔克孜族人中都可以发现乃蛮部一样,是研究文献所失载的蒙古、达旦部落迁移、分化历史的绝好材料。
案例三: 巩鄂拉特(Goŋərat)是今日裕固族郭姓户族自称,裕固族的姓氏多来自部落或户族名称,从姓氏可以看出它在历史上所属部落,郭姓户族是裕固族部落中分布较为广泛的一个户族。这个名称和历史上的一个游牧部落的名称非常相近,这个部落就是弘吉刺部。弘吉刺部是 12 世纪前后蒙古高原上的一个游牧大部落。弘吉剌部不仅世代与黄金氏族通婚联姻,而且这种姻亲关系延伸到西北各地和其他民族当中。今日裕固族中的郭姓户族———巩鄂拉特(Goŋərat),应该说就是蒙古族历史上的族外婚制度和自元以来形成的宗王出镇制度的产物。
四、心性史与 “裕固学”
虽然裕固族只有万余人口,只靠一首不过百行的叙事诗———《我们来自西至哈至》来传承历史,但是在现实社会中,裕固族人并不想总是这样生活下去,在人口规模不能扩张的情况下,“扩张历史”的心性是那么迫切,那么执着。
“‘历史心性’是指在特定社会文化情境下,人类更基本的对族群‘起源’( 历史) 之思考与建构模式。……一种结构性社会情境,产生特有的、可支持此社会情境的历史心性。然而历史心性本身只是一种‘心性’,一种文化倾向; 它只有寄托于文本,或某种文类中的文本,才能在流动的社会记忆中展示自己。”
近几年,裕固族地方政府和文化精英联手打造和展示的诸多文化产品,正是这种文本的体现,其中无不透射着“心性史”的魅力。“心性史”将熟悉陌生化,将日常神秘化,将脆弱强盛化。
案例一: 2009 年 8 月,在庆祝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成立 55 周年之际,县民族歌舞团经过两年创编、排练完成大型裕固族音舞诗画为一体的歌舞剧———《天籁·裕固》。其中第二幕《梦萦西至哈志》,以《迎亲舞》、《马鞭舞》等大帐宴乐组舞为表现形式,表现了回鹘王子迎娶大唐公主的盛大婚典,风情浓郁的传统婚礼上,欢快热烈的龟兹舞和激情飞扬的天鹅琴弹唱,把如梦如幻的西至哈志推向高潮。
案例二: 《肃南县文物局完成尧敖尔牙帐复原布置工作》。随着我县旅游业的不断发展,民族传统文化在我县旅游业中的作用越来越凸显,今年县上为打造“裕固族传统文化长廊”,决定在康乐草原修建裕固族部落,把传统的裕固族黑帐篷和尧敖尔牙帐都扎起来,为此六月份县上成立了以文物局局长为小组长的牙帐复原布置小组,对裕固族传统“牙帐”进行复原。“牙帐”是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对可汗居住帐幕的俗称,是可汗或王族日常起居的庭帐,有着悠久的历史,具有浓厚古朴气息和神秘色彩。
案例三: 中华裕固风情走廊景区简介:“中华裕固风情走廊旅游景区项目以康乐特色旅游集镇为起点,沿榆康公路经万佛峡、马场滩、牛心墩、柏杨河、孔岗木、海牙沟至县城,全长近 84 公里。2013 年底陪评为国家 AAAA级旅游景区。……景区将丁零、回纥等裕固族先民悠久的历史文化元素镶嵌于自然风光线上,形成以康乐、白银旅游文化特色集镇景观为主的裕固印象片区,以万佛峡、高车穹庐等景观为主的裕固历史片区,以赛罕塔拉、裕固王府、回鹘牧歌、东迁史纪碑等景观为主的裕固风情片区。”
案例四: 2014 年10 月13 日至20 日,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民族歌舞团将出访韩国,参加2014“首尔·中国日”文化交流演出,这是肃南文艺团体首次出访韩国演出,将揭开裕固族赴外文化交流活动崭新的一页。居住在祁连山北麓的裕固族,是古代匈奴和回纥的后裔,是全国唯一、甘肃独有的少数民族。悠久的民族历史和丰富的民族文化形成了他们独特的民族风情。
上述案例中有诸多关键词,如“《梦萦西至哈志》———回鹘王子迎娶大唐公主的盛大婚典”“尧敖尔牙帐复原布置工作”“丁零、回纥”“万佛峡、高车穹庐”“祁连山北麓的裕固族,是古代匈奴和回纥的后裔”等。也许在一般人眼里这些都是“附庸风雅”,故作神秘,或“拉郎配”之举( 过去本人也持这种观点) ,但是现在我认为,这是一群希望有共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人的“集体突围”,我们不能不关心他们目前在整体社会族群关系中的处境。正如巴战龙博士在文中所说,小民族也期待拥有大志向、好生活。
笔者认为,“心性史”的出现使现实族群和历史族群的关系成为可能,使“古为今用”变成现实,为“裕固学”带来了无限的学术空间。“裕固学”面对的不再是那段有记忆可循的“信史”中的裕固族,而是面对一个民族形成、发展以及未来指向的创造者的研究,这样的使命笔者认为裕固族研究完成不了。
当然“裕固学”的研究内容远不止这些,仅微观着眼,经历几个世纪之后的裕固族受气候、异质文化、命运的影响,以及共同生活的经验、情感、意志、愿望的表达、一致的利害关系所生产的新知识、新文化都是“裕固学”充满魅力的话题。“裕固学”的未来在于研究对象的系统化研究。
原文刊载于河西学院学报 2015 年第 3 期
作者简介
钟进文,男,裕固族,甘肃肃南人,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少数民族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