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莹:怎样的一种“魔幻现实主义”?——浅析扎西达娃的小说创作 | 论文 发布日期:2016-12-30   作者:张 莹   点击数:1776  

张  莹[①]
(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怎样的一种“魔幻现实主义”?
——浅析扎西达娃的小说创作
 
摘  要 扎西达娃的小说创作基本可分为前后两期,其中尤以其后期作品的“魔幻现实主义”最受关注,但在这一问题的研究上却存在着值得商榷的问题:一是,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是源自中国的还是脱胎于拉美的;二是,这种“魔幻现实主义”是形式上的还是内核上的。只有厘清这两个问题才能较为清晰地认识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才能较为客观地看待扎西达娃的文学创作,也只有这样才能更为准确地理解作为作家的扎西达娃和他笔下的西藏。
 
关键词
魔幻现实主义;扎西达娃;小说
 
拉美“文学爆炸”一定程度上引发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传播,这种具有独特气质的文学类型在拉丁美洲之外的广大地区产生了不容忽视的轰动效应,这不仅较为充分地展现出拉丁美洲别具一格且动人心魄的魅力,更使“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文学流派从拉美一隅走出,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一席之地。而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众多的追随者中亦不乏中国当代的作家们,王蒙、莫言、苏童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在这一文学创作领域纷纷做出了自己的有益尝试,为中国文学的创作找到了新的可能性,进一步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类型。颇具意味的是,在这场文学热潮中,长久以来,在“西藏新小说”作家中,扎西达娃的创作常被看作“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这几乎成为扎西达娃的一个标签。虽然这在某个层面上说明扎西达娃的作品确实具有十分显著的魔幻现实主义特征,但“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术语毕竟是一个舶来品,引进之初借着拉美“文学爆炸”的东风迅速传播开来,这一方面显示出中国当代文坛对拉美文学成就的认可和向往,另一方面又促使文坛学界在近乎狂热的热情传播的影响下忽视了对该术语的深层次探究,长久以来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内涵外延、创作特征等存在许多似是而非的认识,而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系问题认识也非常模糊。正是这种种“不明确”导致了我们对中国作家创作中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某些偏见或误解,对扎西达娃创作的解读亦存在类似问题。因此如果想要接近扎西达娃创作的真相,进一步重估其创作的文学价值和地位,就需要从问题的原点出发,以期在较为客观全面地理解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更好地理解扎西达娃和他的创作。 
但是当进一步深究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归属,则面临两个具体问题的探讨。一是,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是中国的还是拉美的,这一问题的界定涉及到对扎西达娃创作性质的评价,但目前鲜少专文提及;二是,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是“形式的”还是“内核的”,亦即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只是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简单形似还是其也存在着某种精神内核层面的魔幻,这一问题对界定扎西达娃魔幻现实主义的内涵与外延具有重要的坐标作用,遗憾的是,由于对扎西达娃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简单的“一刀切”归类,使针对其的研究极易走向两个极端。当然,类似问题并不只出现在扎西达娃的研究中,对当时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研究普遍存在这种倾向,往往一开始即限定作家作品的所属范畴,接着划地为牢以此为基础展开评述,这样做极易影响评述的力度和深度。今天重新审视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不仅能够部分地窥见其魔幻现实主义的真相,亦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作家的实际身份。
一、中国的还是拉美的?
 
一直以来,对扎西达娃的小说创作,特别是对他1985年以后发表的作品,评论界颇多关注,尽管一早就被冠以“魔幻现实主义”的头衔,但他的创作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魔幻现实主义,他的魔幻现实主义究竟具有怎样的内涵,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关系如何却深究不多。过往评论文章中对扎西达娃1985年以后创作的小说是否属于魔幻现实主义,是否照搬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相关论述十分值得商榷。
 
有学者指出,扎西达娃后期的小说创作不应划归魔幻现实主义范畴,而只能看作一般的现实主义作品,理由是他的小说反映的是西藏司空见惯的“现实生活”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魔幻现实”①,这一观点比较多见于藏地生活的见证人和参与者。但事实却是,在理论层面上,魔幻现实主义的内核在于展现“神奇的现实”,亦即“魔幻现实”,它既非虚幻想象,又非一般单纯现实,在这一点上,以扎西达娃为代表的西藏当代作家所描绘的“现实”正属此种范畴。李双焰先生曾说,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不仅关乎“信仰问题”,更“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须的事务,它与吃饭、睡觉、买东卖西,早出晚归没什么区别”,李先生在这里一再强调的“真实”实际就是一种“魔幻”意义上的“真实”。由此,身为藏地生活见证者和参与者的这番论述恰恰证明了李先生关于“扎西达娃创作并非魔幻现实主义”的偏误。同为“西藏新小说”作家的马原(尽管他并不完全属于魔幻现实主义的阵营)曾这样评说金志国:“他作了十年群众文化工作因而对西藏的民俗太熟了,他只是用小说记录了一些故事就被看作是写魔幻的好手,其实那些故事不过是他看到的和听到的真事和传说”③,这一关于金志国小说创作的评说恰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一再强调的“记录”神奇现实的创作方法暗合,从另一侧面说明了西藏的现实正是“魔幻现实”,而扎西达娃的创作正是属于魔幻现实主义范畴的。
 
 
  在创作层面上,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及“虚幻三部曲”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常见的另类“魔幻现实”,这些“现实”来源于作家所在的藏地域藏民族文化中的神话传说与宗教传统,来源于作家用敏锐洞察力捕捉到的事实:穿过莲花生大师的掌纹地带就能到达理想国“人间净土”香巴拉,塔贝只为了这样一个传说就走上寻找的路,历尽艰辛锲而不舍。这在外地人、外族人看来无疑是十分荒谬和不可思议的,但若看过大昭寺外风雨无阻孜孜不倦磕长头诵经的老人,看过布达拉广场上凌晨起便步履蹒跚跟在大人后面转经的孩童,看过自己不吃不喝也要为寺庙供养的牧民,塔贝就一点也不荒谬和离奇了——在西藏,有无数个塔贝,他们不分性别不分年龄甚至不分职业。又譬如,年幼的次仁吉姆可以划出人世间生死轮回的图盘,可以跳出早已失传的格鲁金刚神舞,这是比塔贝更不可思议的,但在西藏的现实生活中,活佛圆寂之后都会有“转世灵童”继承衣钵,这些灵童经过一系列不为外人知的神秘离奇的仪式被最终确定下来,他们往往出生时就有吉兆,从小便显示出某些异于常人的秉赋,模样俊俏聪明伶俐,经过适当训练即能够胜任活佛职责,这对远离西藏的“外人”来说就像天方夜谭,虽然外人觉得不可思议,但藏人并没有生活在神秘世界里,次仁吉姆就像这样一个灵童,这就是“现实”。由此可见,扎西达娃小说中反映出的种种,都是藏地藏人与生俱来的作为生活常态的“魔幻现实”,故此,他的创作正是不折不扣的魔幻现实主义。
 
 
扎西达娃的后期创作带有十分明显的魔幻现实主义特征毋庸置疑,但学界对其魔幻现实主义的来源仍语焉不详。虽然一般认为扎西达娃的创作借鉴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具有明显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相应特点的观点确有其合理性,但却同时忽略了中国文化自有的魔幻文学因子对其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影响。在西藏新小说崛起之时,马原曾经说过:“几年以来,胡安·鲁尔福、博尔赫斯、略萨、马尔克斯这些洋人和他们的洋小说就是他们(扎西达娃等西藏作家)饭后茶余的谈资,他们熟悉那些小说就像熟悉自己的儿子”④,作家们的这种探讨正说明在当时的时代大背景下,“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对他们的冲击和影响是巨大的,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无视中国传统“魔幻文学”给予作家创作的滋养。无论作家们是否承认,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在接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同时,亦与中国的本土魔幻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如果只看到“舶来品”对他们的影响而忽视中国文化这个内因,明显是有失偏颇的。一定程度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在中国特别是在西藏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与中国本土魔幻文化自身的丰富储备是分不开的。扎西达娃作品中直接反映出的藏文化中的宗教元素与神话体系,无疑都是中国自己的魔幻因子,是独立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之外的魔幻,如果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一点,势必无法还原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真相。那些关于莲花生大师的传说,关于转世轮回的时间生命观念,关于原产藏地的鬼魅故事,无一不是土生土长的藏文化的一部分,这些才是扎西达娃小说中魔幻的主要来源,而非远在千里之外的拉丁美洲大陆上光怪陆离的神奇生活。在这个层面上,把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看作单纯的舶来品在中国西藏的翻版,把西藏新小说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看作单纯的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模仿,是失准的。确切地说,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确是在传入中国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召唤下逐渐形成的,但若没有中国文化特别是藏文化中魔幻文化的丰富储备,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
二、形式的还是内核的?
 
扎西达娃的后期作品之所以发表伊始就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小说的外在形制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惊人相似:神话原型、隐喻、影射、象征以及夸张的大量运用使读者、评论者很自然地将其归入“魔幻现实主义”范畴。一方面,这样的外在形制使扎西达娃后期的小说具有了较好的风格辨识度,但另一方面却也使我们容易言必称“形式”而忽略其创作中精神内核层面的“魔幻现实主义”特质。比如,较早对扎西达娃等西藏新小说作家的创作展开研究的评论家张军就曾指出,西藏魔幻小说在“小说叙事形态”上具有明显的魔幻特征,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则与之不同。这里虽然并未明确指出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就是“形式的”但却有意无意地强调了扎西达娃们创作“形式”的魔幻而忽略了其“内核”的魔幻。事实上,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成其为魔幻现实主义,并非仅凭其作品外在形制的“魔幻”,或者说其实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精神内核决定了其外在形制的某些特征,所以扎西达娃后期作品除却“形式”上的魔幻特征,更重要的则是具有十分明显的魔幻的精神内核。
虽然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与西藏魔幻现实主义存在许多类似的内外在因素,但它们的发展轨迹却并不完全相同。西藏的文化和民族构成均相对单一(主要民族是藏族,尽管还有珞巴、门巴、僜人等,但基本属于一个大的藏文化系统之内),全民信教(除了藏传佛教之外,原始苯教在藏地藏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十分重要),且由于地处高原、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相对落后,使外来文化较难在西藏产生即时巨大的影响,这些特点决定了西藏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化来源不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般丰富,而主要只来源于宗教、本民族本地域神话及传统等方面,从而自成一个相对封闭而独立的系统,有别于拉丁美洲相对开放的系统。而魔幻现实主义在西藏的催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时中国文坛正掀起“寻根文学”的热潮,作为非主流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寻根”即寻找民族文化之根,即寻找长期以来被遮蔽或被忽略的主流文化之外的“根”),西藏十分符合这一要求,西藏需要表达,西藏创作者开始寻找、尝试、修正,才终于从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中找到了所需的营养用以传达西藏的“形态神韵”,这与拉美后殖民时代的民族觉醒及反对强权的历史背景明显不同。另外,“在当代西藏小说中……叙事的组合……是随着心灵的流动或跳跃展开。因此它面对的不是现实,而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的心理,迷失、荒诞常常是它的主题……这种内心世界也不是那种‘神奇的心灵’,而是现代人的思绪,现代人面临困境的反应”⑤,扎西达娃甚至表示“我没有考虑如何写西藏的历史”,由此可见,西藏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最终指向的是创作者对现代性的寻求,这种寻求包含着西藏面临的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所带来的阵痛与尴尬,包含着创作者对西藏文化的反思和在西藏语境下对现代性的思考,并且与当时“寻根文学”的文学大环境相契合的是,西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寻找、推崇之外对传统与现代无可避免的格格不入也颇多着墨,这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返祖崇仰”的书写心态并不是一回事。
但发展轨迹的不同并不能磨灭二者精神内核上的某种同一性。无论是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和布恩地亚家族,还是阿斯图里亚斯那里的皮希古伊利托村和几十户拉迪诺人,无不包含着作家生活的土地上与别不同而又神奇瑰丽的人文风物和信仰观念,这些“魔幻”的现实,正是作家及其周围人的日常生活,却自成一体不为外人理解,作家对这些独特现实的记录和张扬恰暗合了“记录‘神奇的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最主要特征。由于我们必须以这一主要特征作为判断是否魔幻现实主义的重要依据(前文所述魔幻现实主义的产生发展中已论及相关作家、评论家观点,这里不再赘述),因此“记录‘神奇的现实’”理应成为魔幻现实主义的精神内核,也只有从这一精神内核出发,才可能进一步寻求“返祖崇仰”或“现代性反思”的深意。由此反观扎西达娃后期作品便不难发现,其中满是莲花生大师的掌纹地带、塔贝、次仁吉姆、巨蚊、贝吉曲珍以及普通人对佛的虔诚供养等这样唯西藏独有的“魔幻现实”,它们共同构成扎西达娃作品的主调,从这里出发,我们所看见的是一个自幼在汉地长大的藏族知识分子对藏地、藏人、藏文化的复杂心绪。综上,扎西达娃的后期创作不仅在外在形制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内核上有着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特征。
     客观地说,以扎西达娃为代表的西藏新小说作家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在中国当代文坛并非完全独树一帜和标新立异,而从具体创作考察,他的作品也不能说是最圆融成熟的,但在接受者那里,他和他的创作无疑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典型代表。这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扎西达娃所反映的藏域和藏文化——由于对西藏那片土地并不熟悉,于是导致“人们的期待心理在作怪——他们对西藏唯一的心理资源就是神奇”⑥,这种期待心理使得接受者对西藏的“陌生感”客观上加剧了其小说作品的“陌生化”效果,那些被扎西达娃们视作日常生活的“魔幻现实”在外人那里是不可思议的和极易引起阅读快感或不适的,这就进一步促成了其稍欠成熟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在当时中国文坛的典型意味。诚然,扎西达娃笔下的西藏是需要我们走进去理解的,但作为一个文化身份归属复杂的作家,他关于西藏的创作却并不全然是藏人对藏地、藏文化的解读。虽然扎西达娃以藏民族文化体系成员的身份出现,却仍是在用“外来者”的姿态关注着西藏和西藏的人。在他笔下有着关于西藏(特别是拉萨)、藏族文化人群在新时期所经受的现代化进程中必要经历的酸甜苦辣,但其特殊的文化身份和藏族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却使他所营造的魔幻世界并非他融入的那个西藏,而是他冷眼旁观的那个西藏,这一点正是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最根本的区别。
 
注释:
①②李双焰,《我们是何人?》,《西藏艺术研究》,1991年第4期。
③④ 马原,《西藏魔幻文学》,《文学报》,1988年4月7日。
⑤张军,《如魔的世界——论当代西藏小说》,《西藏新小说》,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42页。
⑥扶木,《顺行与颠覆——西藏新小说的思考》,《西藏文学》,1995年第1期。
 
(原载于《当代文坛》2014年6期)
 
张莹
作者简介
(1982-)女,陕西白水人现为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西藏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