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在高原》中白玛措吉创伤书写的抵抗诗学
谭泽海
藏族女作家尼玛潘多曾经这样评价她历时八年之久创作的长篇小说《紫青稞》:“在众多表现西藏题材的文学作品中,西藏是神话和玄奥的产生地,或是探险和猎奇的代名词,唯独缺少对西藏现实及普通人的关注,所以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剥去西藏的神秘与玄奥外衣,以普通百姓的真实生活,展现跨越民族界限的,人类共通的情感”。这种对藏人日常生活及内心情感的细微体察和温情观照延续到了新作《在高原》,这部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长篇小说以西藏百年的历史变迁为背景,展现了茹玛家族四代人在命运浮沉中各自不同的内心抉择和心路历程。故事的叙述真的如作者所言,去除了传统西藏文学叙事的魔幻氛围和肃穆意味,以一种娓娓道来的朴素、温情铺就叙事基调,多维度地呈现了西藏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与现代、家庭与自我、民族与地域之间的多重张力下的情感困境。尤以书中着墨最多的藏族知识女性白玛措吉的个体生命经验为例,她的情感轨迹在小说中被构建为一种创伤书写,贯穿并融入了家族四代人的命运,体现出鲜明的代际性与历史性。高原女性的精神困境一般隐藏着从隐忍到救赎的线性叙事,但白玛措吉对婚姻、事业和亲人所表现的态度明显呈现出“消极”性质的情绪,这里的“消极”不是麻木不仁、冷眼漠视的符号化表征,她的冷漠、疏离与自我的放逐恰恰表明,在父权规训与现代性异化的压迫下,白玛措吉的抵抗和不屈服是通过日常行为的距离感重塑与内心自我的主体性重构来能动地实现。讨论白玛措吉创伤书写中的抵抗诗学,为重述少数民族文学情感叙事挖掘了一种新的可能,更是在全球化与在地化的角力中帮助我们更好地走近,从而为理解边缘群体的精神建构提供一种文学叙事的价值经验与阐发体悟。
女主人公白玛措吉的创伤并非是孤立的情感困境,它折射了藏族社会文化的现代化进程中隐喻的转型阵痛。小说中直陈她内心隐藏的痛点,“她觉得她是个失败者,无论在婚姻还是事业上”,而这个痛点的触摸会让她的内心燃起一团火焰,灼得她愈加疼痛。尼玛潘多在描述她的“自觉失败”和隐秘的伤痛上倾注了复杂的“加法”,去呈现白玛措吉创伤的生成。白玛措吉是塔金县城唯一考入拉萨的大学生,是思想开明、行动进步的新式知识女性,但她的日常却处处受到传统的规约和束缚。她的婚姻因无法满足亲人对“都市精英”配偶的期待而选择了妥协,她与青梅竹马的多扎思想不同频,内心的感受总被多扎解构,他们的爱情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而是水到渠成、平平淡淡的关系。白玛措吉认为塔金传统的婚俗太沉重,每道流程都散发着陈旧的气息,长者那拖着长调吟诵的颂词让现代人望尘莫及,这对于向往现代生活的她来说是不能接受的。除了婚姻,白玛措吉在事业上也面临着尴尬,屡屡受挫。在塔金,她的职业发展遇到了瓶颈,四十多岁依然处于行政上的跑腿新人阶段,达不到研究员的级别,从事学术研究只能从底层职位做起,这令她感到倦怠,学术之梦也逐渐淡漠。回到拉萨,她的同学在职场有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之势,她却只能游离在外,这也让她感到了自己与这座城市、这个社会的距离。在与亲人的相处中,白玛措吉对父亲有着深厚的感情。她会因为回到塔金、没能实现父亲的期望而心生挫败感,父亲因病去世后,她的内心陷入极度的痛苦与失落,这种悲伤与无助是久久不能释怀的,比如在她心中,布达拉宫的神圣感就来源于父亲,她害怕轻易的造访会扰乱了图腾的宁静。
白玛措吉的创伤不仅来自个人生活的挫败,更深层次地是对藏族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个体身份认同危机的深刻反映。她作为新式知识女性,渴望在婚姻、事业和亲情中找到自我价值,现有的社会秩序却一次次地加重了这种创伤。她的婚姻选择是出于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而非内心的真正渴望。她在事业上的不顺则源于传统观念对女性角色的固化,以及现代化进程中资源的分配不均。这种内外交困的处境使得白玛措吉的创伤具有更为广泛的社会意义。
小说中,白玛措吉的抵抗并非激烈的外部抗争,而是以创伤的具身化与空间重构完成隐性突围。在父亲病重期间,白玛措吉与多扎变得貌合神离,愁苦和不如意笼罩着白玛措吉,她对丈夫压抑的不满也没有因为多扎的不停道歉而消解。当两个人努力走近对方试图拉近距离,却终究是徒劳,一些琐事都能将他们打败的时候,也就俨然形同陌路了。在离婚前,她的通讯录中备注多扎为“先生”,比起丈夫这个称谓,这个词更符合她心心相印的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而当感情不可挽回地走向破裂之后,这串号码并未删除,只是名称变成了“前夫”,最后又变成了第三人称特指的“他”。这一变化不仅是称谓的改变,更是白玛措吉内心深处对婚姻从期待到失望,再到彻底放下的心路历程。在离婚后的日子里,白玛措吉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她意识到婚姻并非生活的全部,她开始尝试在事业中寻找自我价值,路途漫漫,她却从未放弃。父亲逝世后她反思“痛点”,认为自己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她的转变是重拾英语,还尝试写诗歌,并且发表了几首,虽然在塔金县城激不起半点涟漪,也显示出她愿意尝试新事物、改变现状从而提升自己的决心。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她决定离开舒适区——走出塔金,就会有万千的机遇。由此,她的积极行动也促使读者开始反思藏族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个体身份认同的危机,意识到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和价值。在这个过程中,白玛措吉的空间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她不再局限于家庭和婚姻的小圈子,而是勇敢地走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这种创伤的具身化与空间重构让白玛措吉完成了隐性突围,也让她在逆境中找到了新生的力量。
《在高原》中,尼玛潘多通过白玛措吉的创伤书写,展现了个体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挣扎与抵抗。白玛措吉的“消极”态度,实际上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反思和主体性重构。她通过保持距离感去重新厘清、审视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试图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一条不被传统伦理、世俗规约的道路。这种抵抗看似微弱,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它是对既有社会秩序的一种挑战,也是对个体尊严和价值的一种坚守。白玛措吉的个人故事更像是藏族社会现代化进程中无数个体的缩影。她的创伤和由此带来的抵抗,反映了藏人如何在现代化浪潮中,于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人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在困境中坚持自身立场不受动摇,热切地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找寻生活中每一个丰盈的小确幸。
文章推荐:任淑媛(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刘深(宁夏大学)
负责校对:郑佳丽(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