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石阶》节选
柳客行
梦
这个梦要从我放弃读大学那段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的记忆里抽出 来。高考那年,我是县里唯一拥有独立考场的考生。我既开心又忐忑地在父亲背上进了考场。一个考生,两个监考老师,一前一后,分坐在我的身旁,因为我身体的特殊原因,每门科目都为我加了些时间。我就这样完成了考试,还被意外地录取了。
可我考上大学又能怎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体不能跑,又不能跳,坚持了十多年的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了。
梦破灭的那一刻,我一个大男子汉,却眼角发红,眼珠中的白色里布满了血丝,脑海里反复浮现着去读大学的场景。可能是虚荣心在作祟,我的脑海里隐约出现我坐着轮椅去了大学校园的情景,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失败者,我会仰起头颅,大摇大摆地摇着轮椅逛大学校园;走过街坊邻居身边,不需要我点着头向每一位嘘寒问暖,自会有人上前来对我一顿夸赞;亲戚一一走上前来,轻言细语;长辈摸摸我的头,面带微笑地望着我,嘴角边都洋溢着微笑,笑容是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优秀的晚辈而自豪;同学们也会伸出壮硕的手亲切地与我相握,尊敬与钦佩都会从眼睛缝儿里钻出来,他们也因有我这样的同学而骄傲;到了学校,我也许会遇到那么一个女孩,她理解我,且爱慕我,每天都会陪伴我左右,我们牵着手,一同聊天、读小说……
这一幅幅憧憬出来的画面,像一块块石头,敲击着二十多岁男孩的心。突然,心碎了,化作破碎的玻璃,折射出一道道碎画,像高科技科幻片。
回归到现实里,我静静地躺在床头,脑海里又涌动着如浪潮般的烦恼,这些烦恼那么清晰地扑面而来。隔着窗户,我看到邻居一手扶着自家孩子的肩膀,一手拎着皮箱,孩子要去读大学了,邻居将皮箱交给孩子,摸了摸自己的儿子或女儿的头,目送他们慢慢走过马路,身影渐渐成为一个小点。邻居不舍的泪水夹杂着激动,在孩子转身的刹那奔涌而出,轻轻抬手,擦拭眼角,十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辛劳与希望的泪水一齐流出。
我却静静躺着,发誓不再想关于大学生活的一切。留在家里,自然找不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当我鼓起勇气,坐在轮椅上走出家门,来到陌生且又熟悉的屋外,挨家挨户去寻求工作时,主家多是低头不答,用不搭理的方式让我自行离开,倘若我话多点,他们便不耐烦地将我赶出来。
我低着头沉寂好久,又想到了去考一个公职。当我开心地驶着轮椅走进报名地点,报名处的人询问我是哪里毕业,得知我不是大学生时,便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请看一看招收条件,需要身体健康的。”
我失落地驾着轮椅走出来,又去了某些非正式岗位的招聘会所,得来的依旧是:“别再给我们添麻烦了,你不看看你的身体,怎么录用你?”一个大大的问号和那双不耐烦的眼睛,直勾勾对准我的脸。我说不出话,更不敢抬起头看他们的眼睛,只是故作坚强地摇着轮椅走出会所,揉揉自己的眼睛,振作起来,打起精神坐着轮椅回家。母亲艰难地将我扶上床,夜幕降临,只有在黑夜到来的那一刻,我才会丢下那份坚强,任眼泪放纵地奔涌。
父亲发烧了。
此刻他紧闭着眼睛,鼻孔呼出热气,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个壮硕如牛的父亲,成了软弱的羔羊。我的心中就像有千根针在扎,无奈、心酸、迷茫一下子涌上眼眶,冲到眉心。母亲右手端着一杯水,左手攥着一把药,缓缓走来。她也感冒着,却不能显示出病恹恹的样子,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能有丝毫快倒下的迹象。母亲在为一家人打气,她不能躺在床头,因为床边躺着丈夫,一侧还躺着一个没有一点点力气,无法帮她递来哪怕一块热毛巾,只能躺在那里流泪的儿子。
一切的不甘、难受和自责,让我痛得无法呼吸。那个“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的问题又钻了出来。倘若我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快乐些?眼前的一切灰蒙蒙的,眼眸里不再折射大学时光的色彩斑斓,就像小时候的黑白电视。当整个世界没有了色彩,看不见、摸不着了,也就没有了念想。
我想找个人诉说那一刻的心境,却找不到一个人。仅有的几个朋友渐渐失去联系,陌生人的环境像黑洞一样令我恐慌,绝望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则 QQ 消息。这消息就像一根线,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打开手机。
是我最好的同学发来的问候。这让我开心极了,他成为了一位聆听者,我将内心所有的痛苦无一例外全部告诉了他。他又担心我,打来视频,和我聊了许久,说了好多关心我的话语,还提到了好多与我一样得了病却没有放弃生活最后走向成功的人。
不久后他放长假回来,来到了我的家里,还带给我几本书。他坐在我的床边与我聊了起来,把大学的新鲜事儿一一讲给我。天南地北,家长里短。他和我聊了很多,离开时他轻轻站起来收拾外套,说着安慰我的话语。走出家门前那一刻,他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我记住了他饱满的眼神和质朴的微笑,他却指了指桌上那几本书。
我始终没有去看他放在我床头的书。时不时还会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儿,又过了半月之久,我泪水模糊的眼睛里看见几个字儿:《我与地坛》。毕竟是朋友花了钱给我买的,还再三叮嘱,让我好好读一读这本书,我却丢在脑后忘记了,心里忽然有点歉疚。我擦了擦眼睛,拿起了这本书。书里有个叫史铁生的人,他也坐在轮椅之上,这与我多么相似呀。
一下子,我被这本书深深迷住了,看到史铁生也得病了,病得很重,这病差点让他丢了性命,他好像比我还苦,那一刻我的心灵居然有了些慰藉,有人比我还苦。继续读下去——呀!这家伙怎么这样像我?他也刚刚二十出头,住在医院的他还凶他母亲呢,我可比他听话多了……
一点点、一丝丝的好奇感让我的心痒痒的,我已经无法丢下这本书,希望看见这家伙的所有遭遇。读着读着,泪水就模糊了眼眶。这二十出头的少年怎么能这样像我呢?你怎么过着与我一样的生活!你也躺在病床上想过我脑海里想的问题,你也思考自己要活着还是死去—— 你和我一样无聊,唉,可我咋就那么喜欢继续看下去呢?我痴迷了,像喝到一杯甘甜的泉水,将整本书一饮而尽。
《我与地坛》让我走进了属于我的世界。我游荡在这本书里的每个角落。铁生做什么,我便坐在他旁边跟着做什么。他带着我去地坛,我们找到一个僻静之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听蝉儿鸣叫,看花儿艳舞,听清风拍打树叶的声音。他还带我坐在一棵隐蔽的树下,看着他的母亲焦急地走过我们身旁而不出声,我想喊出声让铁生母亲听见,但我明白他为何要和母亲捉迷藏。他还带我一起上前挡住那几个欺负傻姑娘的不良青年,我有些怕,可他挡在我前面,那种决然震慑住了那几个小混混。他还带我坐在石岩旁聆听运动健将的故事,我们一同羡慕他的壮硕身材与能跑能跳的技能……
渐渐地,我不再感到他比我苦而有慰藉之情,却有了一丝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成了他的小跟班,跟在他后面看一点点、一滴滴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儿。我后来得知,他比我大六十岁,他的口头禅是:职业是与病魔抗争,业余爱好是写作。原来在几十年前,就有这么一位与我经历极其相似的朋友。
书里有大自然,每一片落叶都有生命,每一寸草地都有思想,每一朵花儿都有梦想,春夏秋冬似人一般都是那样尽职尽责。史铁生用他的故事挽救了我,更启迪了我,我也想写出我的故事,一样的,不一样的。
我开始崇拜他,在他书里看见了我的影子,是那样熟悉、亲切和温暖。六十多年前他都能如此乐观,六十年后的我为何不能?他的童年是开心的,这与我不同。倘若以后有一个与我一样想不开的小孩,他从生下来就坐在轮椅上,他的童年也会被那种无助和孤独所缠绕,要是能有个人,也写下这样的童年,读了会不会心中好受一点?于是我试着以散文随笔的方式,写下自己的童年经历,这也算是帮我记录下一段难忘的童年记忆,希望能给后来之人有所借鉴,帮他们及时走出病魔带来的孤独和无助。
不知不觉,我踏上了一条别样的道路,就是文学创作的路。因为我很喜欢柳树飘动时的潇洒自如,又熟记一句“客舍青青柳色新”的诗句,所以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柳客行。清风徐柳侠客行。这种洒脱是史铁生先生给我的。他走过悲观期后是那般勇敢,为何我做不到呢?我如果还因为一些烦琐事而流泪,真是懦夫的行为。
我迷恋上了书中的生活,同时对书中所描述的现实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方式,小时候我能接受无数双眼睛聚集的火辣感,有勇气坐在青白石阶上看外面的世界,后来随着长大,我渐渐失去了勇气,因为我学会了虚荣,有了荣辱感,也复杂了,会思考一些问题,更害怕那一双双眼睛打在我身上的灼痛感。我无法走出这心结,因为我没有遇到与我同样经历的人。很庆幸在文学路上我遇见了史铁生,他是与我有相同经历的人,我逐渐喜爱上了他所描述的那 种生活,也想走出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
每次走出家门,独自来到公园的某个角落,《我与地坛》那本书就像是打开了,展放在地上,书中的风景一一复活在眼前,而我是摇着轮椅走进书中的人。我闭着眼深深地呼吸,再抬起头睁开眼看云卷云舒。我会观察好四周,在没人的时候高声呐喊,宣泄出心中所有的不快。也只有此刻,大自然能包容我的一切,听到我心里的话语。我像一个幼儿一般,享受大自然最博大的爱。回到家里,我就把出去看到的一切拿笔记录下来。可我只是偷偷写,默默记,不敢给人看。史铁生先生写得太好,我感觉自己好词穷。可我也习惯了这种记录方式,因为把自己想说的想做的写出来,内心就不会有压抑。在外面转悠久了,也就不再想那些烦恼,身体里的一切不愉快都被排遣掉了,唯有大自然的清爽惬意给身心无尽的滋养。
走进大自然那一瞬间,我会忘却世间的一切苦难,我会丢掉苦痛,放下不开心,安逸地享受鲜有的欢快。
小时候坐在青白石阶上让我学会了少言寡语。上学路上,父亲母亲为我做了太多,可最终都付之东流。每当我坐着轮椅回家时,总能看见许久不见的父亲或者母亲的旧友站在我家门前,将双手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家孩子上大学的事儿,还时不时强调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干好一件事儿,就抚养了一个引以为傲的儿子。
“这养儿就是防老,你们老了怎么办?”我又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是对我的父母说的。我好想回头说句“不用你操心”,可我没那勇气,因为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会尴尬,父母的内心也不会好受,我也不想让父母心痛。
寒暑假期间,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去读了大学的高中同学,曾经我们很玩得来。他的身影,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慢悠悠走在街头,我坐在轮椅上安静地看着他。他不再认识我,傲气显露在高高的鼻梁上,那双眼睛似乎看不到我,他从我身边飞快走过,我也急忙转头装作视而不见,驾着轮椅匆匆离开。
那一刻,我的心像泡在寒冬的冰窖里。心里犯着嘀咕,要是个女孩子,有这样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已是二十多岁的花季少女,见到我一时慌乱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后背上驮着大大的驼背,又坐在轮椅上,她一时间不认识这个昔日的同学也无可厚非。这样的场景我也遇到过,那位女同学,她的妆容虽然精致,可那个眸子是没有变的,她仰着头从我眼前走过,我却没有一丝心凉。可今天从我眼前走过的是个男同学啊,还是曾经和我关系不错的朋友,这让我心里加倍地难过。
我也遇见曾经在青白石阶旁的一个玩伴,此刻他已经健壮如牛,不知他是工作了还是和我一样赋闲。他牵着女友的手从远处走来,慢慢来到我身旁打招呼,我一时没认出来,听了他回忆儿时的事才想起他。他介绍着自己心爱的人,嘴角上扬的自豪感只有在他带着女朋友的时候才能展现出来。
有时我也失落,不过这些事儿在我走进公园,来到那个与地坛相同的地方时,也就释然了。如今我不再因这些事儿而烦恼,我也不再气愤,史铁生先生告诉了我,世界会因为有一双纯洁的眼睛而美好。
熟悉了史铁生先生的生活,又驾着轮椅体验我自己的生活,我开始有了一个新梦。史铁生先生在自己的书里叙述了好多问题,然而已经过去了好多年,这些问题依旧存在着,可史铁生先生不在了,那个能呼吁人们正视这些问题的人离开了。我想成为下一个呼吁者,可我笑了。我甚至没有勇气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让别人看,只是默默藏在手机里,不敢公开这个梦。
坐在公园里,吵闹的孩童声让我回过神来。初冬夕阳的余温不再燥热,柔柔的光铺满眼帘。铁生之精神是怎样的精神?我想起创作这几年的事儿。我本苦难,可不想再让苦水淹没脖颈,便在文字里创造了美好,想象了善念,存下了一份希望。但有读者不喜欢,说我只是空想,不符合逻辑,更不贴近实际。
走上这条文学路,心中一丝丝曙光让我舒坦,时刻惦记美好,便把它创作了出来,脑海里时刻盼望甜,便把它写出来了,这样的文字读起来就像有糖果一般的甜蜜含在嘴里。生活已经这样苦,能不能让创作这件事给我一点补偿,让我尝一尝甜头,心中愉悦一下。读铁生文字,让我心中愉悦不已,恰是他对生活不折不扣的认真才让我看到了拥有幸福的希望。
即便幻想,也让我疯狂一下吧。有人说我无法上大学真是可惜,我便在小说里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坐着轮椅上了大学。有人说我没有工作,我便在文字里上了班,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努力工作着拿了工资。有人说我是单身汉,我便在小说里找了媳妇,还生了大宝、二宝。写这些,创作这些,我心中甚是欢喜,笑容时不时浮上脸颊。是啊,我在文学的世界里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在现实当中不能完成的梦。
仔细想想,铁生之精神就是热爱生活,创作美好,感受美好,将苦水一一换掉,让爱浇灌滋养生命。
我常把写文章比作寻对象,我若讲述,她便认真聆听,我来创作,她能默默陪伴,我在构想,她便帮我实现,我整日思她、念她、写她……
苦难让我来受,别让文字再饱含这份苦了,笔下生甘泉,鱼儿尚且活,笔下点苦水,何来鱼欢水?
创作路上,我只想找到最真实的我,也想在这条路上找到最开心的自己。因为喜欢才走了这条路,只想把那份喜欢延续下去。我也在这条路上认识了挚友史铁生,他让我放下仇恨,丢掉烦恼,赶走忧愁。我静静地看着,那个遥远的地方,坐在青白石阶上的男孩向我招手,他眼睛里有一道白亮的光,曾经的暗淡消失不见,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甜美。他坐在史铁生身旁,手搭在史铁生先生的腿上,他们说着没人听懂的话,指着青白石阶旁跑远的一群小孩,微笑地望着。
节选自《青白石阶》第 一 辑 成 长 篇
一棵树
今日的风甚是狂,狂意侵袭着我的身体,让人直哆嗦。风撩起我的发梢,甚至想连根拔掉,不仅如此,这股风还想把我的眉梢也卷起来,甚至都想搬动我的鼻子,它实在太狂,它的狂让我无法睁开眼睛,只能乖乖闭上。好在是夏日最酣的季节,风没能伴随寒冷一同而来,不然我可能没办法坐在这里,接着观察大自然的美妙。
狂风侵袭了我,自然也不会放过我身边的一切。首先遭殃的就是我身旁的活物,这股风蹂躏我头上的几缕柳。柳儿没有了模样,它只是跟随着狂风摆动,绿意盎然的秀发搓成一团,柳树已放弃了挣扎,任由狂风捉弄。我坐在轮椅上,为了不再让这狂风眯了眼,我便向前移了移,尽量靠近树木的枝干,也可与这狂风抗衡,我倚在柳下的树干旁静静坐着。
细沙实在渺小,无法抵抗风力,也就成了狂风眯人眼的武器,风石乱作,我的眼睛实在睁不开,我就时不时甩甩头,躲掉细沙的威胁。甩头的一瞬间,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栋楼顶。
这栋楼坐落在家门前,经历二十多年沧桑巨变,现已破烂不堪。我静静望着那栋楼,它就像老人失去了年轻的容颜一般皱了脸,没有了光泽,掉了很多漆,很是破败。人总是不会喜欢破烂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多停留时间看它,只是慢慢抬起头向上观望,不经意间的一瞟,楼顶的一簇绿勾住了我的眼眸。我不知它是怎样生长到了那里。我依稀记得,要得到一株树,必须有种子、水、适宜的环境,条件都具备了,才能拥有活着的权利不是吗?我低下头,再次看了看这栋楼,猜疑着那簇绿是不是别人有意种在那里的,或者是哪只有爱意的鸟儿没有忍心将那粒种子吃下肚子,张开嘴丢在了那里。脑海里还充盈着好多画面:有农田里忙碌的人们撒种子的场景,还有养花人细心浇灌花儿的画面,也有好多好多劳动人民忙碌着,为了来年能填饱肚子,细心栽培田地里种苗的画面。甚至我还想到了他们看到丰收时欢呼雀跃的场景。这一幅幅劳动人民辛劳的画面在脑海浮动不止。狂风一下子吹断了我的沉思,我再次望着那簇绿,突然,我笑了,为自己的痴而笑,为自己的想象力丰富而笑。
那绿是生长在一栋荒废了的,即将被拆除的楼顶之上,有谁每天去为它浇灌,又会有谁去细心照料它?不,它的生长并不是我刚才想象出来的模样,我必须再次调整思路,认真想想,它到底是怎样生长在那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大自然的力量单凭几个想象的画面就解释了,那是多么滑稽的事儿。我开始慎重地思考这个问题。仔细翻阅着脑海里所有的知识,想找到一种说法去解释这种现象。突然,生物学里的“初生演替”这个词儿跳入了我的脑海,这个词儿的含义足够解释这种生命迹象。是的,我不再想象那些丰富的营养环境构造的美好,开始敬佩那种赤裸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却生存下来的奇迹。西海固这个贫瘠的土地上,骨子里就有这种韧劲儿不是吗?
漫天黄沙的日子我还是经历过的,现在想起,也历历在目。远远地只能看见一道天地的屏障拉在眼前,这屏障席卷周围一切,街边的几棵大头绿树没有了样貌,像是有人撕扯着它的头,任由那股狠劲儿晃荡,它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地底下的最深处。街边行人缩着脖颈,一手拽住衣袖挡住脸目,侧歪着头向前迈步,宽松的衣物被风塑了形,干瘪的身躯紧贴着衣服,瘦小里却不显丝毫软弱,一股劲只想冲破这屏障回到家中。坐在自行车尾座的孩子紧紧抱住父亲的腰,缩成一团靠在他背上。自行车的速度出奇地慢,骑自行车的人又出奇地急,恨不得站起来双脚蹬踏板,想快一点送回家里。狂风携着黄沙屏障整齐划一迎面而来,似一堵移动的墙慢慢逼近。家家户户见势疾奔出门,拿了扫帚、拖把、水桶等一系列清洁工具赶回屋里,紧上门锁。可祖辈们都是这样顶着黄沙屏障走过来的,没有人说苦,也没有人说累,只是默默翻土、耕耘,让这贫瘠里生长出种子,开了花,再结了果。不知多少年就这样过去,那股韧劲儿传承了下来。
狂风再次打乱我的思绪,这风让每个人都很难睁开眼睛,可我却不愿闭一下眼,极力眺望楼顶的那簇绿。它并没有因这狂风而有任何妥协,只是略微地扭扭头,翘翘叶儿,那外表带着黝黑、带着深沉,却又是那么生气盎然,它就像大自然的孩子,淘气、顽皮,又倔强。黝黑黝黑的皮肤是大自然给的,那是二十年来的健康色。
我抬起头,发了呆,注视着它,又凭借着学到的知识,想象它初为种子时的模样,这次的想象是带着科学依据的。也许它刚刚出现时并没有人为它松土,或者它只是一簇青苔慢慢演变,或者它艰难地从坚硬的石缝里钻出来,裸露在那水泥地上被狂风日日夜夜吹打,它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找到一处能抓得住的地方活下去。也许比这更惨,它身处的地方被暴雨冲刷掉一切能够让它活着的希望,不会留下一丝土壤让它吸收些养料。想到这里,我便停下自己的想法,因为不能再让环境恶劣下去了,它也是生命,也是大自然的儿女,不能再让它承受更苦的环境了。
我开动轮椅,慢慢向前走去,想靠近些它,我只想亲切些、能近距离看着它。可我的视野有了变化,越是靠近,它便越高,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抬起头去仰视它。我越想靠近它,便离它越遥远。我无法靠近它,也无法达到它的高度去摸摸它。为何它会那么高大?我无法靠近它哪怕一点点。我突然顿悟,若不是这二十多年来它不放弃生命的坚守,怎能到达楼顶,到达我们无法轻易攀登的地方。我放弃了靠近它的念头,停下轮椅,看了看旁边的柳树,又看了看楼顶。那簇绿的灵气也比这柳儿足了太多,它不会与狂风共舞,只是顽劣却不失优雅地迎风点头。谈论大自然的亲属关系,这“野孩子”也称得上是狂风的侄儿,它生得狂,长得狂,此刻面对这狂风也不逊丝毫。我喜欢上了这狂家伙,是天生的值得敬仰的狂。
我也听闻一些消息,这栋掉了油漆、破旧不堪的楼就要被拆除,也许拆除的那一刻没有人会在意那簇绿物的存在,更没有人会怜惜它的生长。也许更没有人和我一样赋闲,去思考长在楼顶的一棵树是怎样生存的,更不会去想它艰难地生存下来后又是怎么个模样。
我此刻只是想多看它几眼,记住它的模样,记住它纯天然的绿,记住它油亮油亮的绿皮肤,记住它迎风而动的姿态。只怪我身处低处,无法看见它的根,看见根的脉络与走向,看见它生长时的点点滴滴。阳光出来了,刺眼的光在树的缝隙中慢慢减弱,柔和地进入我的眼帘。我再次笑了,这次笑是充满敬意的,笑它的坦然、潇洒、桀骜不驯。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只是静坐在那里,放空大脑的一切,盯着那簇绿,太阳慢慢调整角度,一点点、一步步离开那簇绿,收走了笑容。此刻已经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我只是盯着楼顶的那簇绿,它渐渐失去了热量、光气、色泽。阳光伴着太阳落下那栋楼,那簇绿旁也再无任何陪伴。
吃完晚饭,狂风也下班了,悄悄离开人间,我又驾着轮椅出去散步,直至夜包裹了整个世间。回家之前,我便再次观望了一下楼顶,此刻啥也没有了,柳儿有霓虹灯的照耀,没有了狂风的扰乱,它的身姿是那般柔美,在聚光灯下尽显妖娆。可那簇绿,没有灯光,没有鸟伴,仅有的那股狂风也不在了,黑压压的一片,更看不见那簇绿的模样。我心中莫名地悲,不知多少日夜,它都是这样度过,也不知多少岁月的夜里,它都是这样孤零零。我看不见它任何,倘若它与人一般也有视力,它一定能看得见聚光灯柳树下的我在遥望着它。
我怜悯它此刻的处境,更不想看到它此刻的模样,倘若它真的是“初生演替”而来,那它也称得上是个奇迹。这奇迹却每夜都是这般凄惨地活着。
半年后,楼上的住户全部搬离,留下来孤零零的一棵树与一栋楼,周边拉上了长长的护栏带,有城管工作人员、拆卸队人员,还有洒水车维护城市的整洁,甚至还有警务人员拉着警报将围观者堵在远处,保护着围观者的安全。一帮子人都会见证这栋楼的消亡过程,当楼倒下的那一刻,真的是不会有人再记得它的生长过程,也无人会记得这栋楼的楼顶之上曾有一狂物活得潇洒、奔放、狂野。那一刻,它只会是残垣断壁的模样躺在废墟之中,也没有什么奇迹不奇迹可言,甚至无人会记得它曾经生长在一座楼的楼顶之上。
铲车头砸在了楼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大窟窿,砖块瓦砾破碎掉落,钢筋如白骨般凸露在人们眼前。洒水车喷出一道弧线洒在掉落的瓦砾上,我久久凝视着那棵我视为奇迹的树,它依旧随着风轻轻摆动着,在残垣断壁之上晃动着身姿,没有丝毫畏惧。铲车不断敲打破旧的楼房,周边的住房也被震得轻微晃动着,我看着它,随着废墟里的尘土倒下了,被深深掩埋,我看不见它的蓬勃了,也看不见它的鲜绿了,只看见了破碎的砖块与混凝土的残渣深深掩埋了眼前的一切。铲车走了,洒水车也离开了,所有屏障、护栏也被撤走了。跃跃欲试的垃圾车鸣着马达,等待着所有执法部门离开。破烂王打了电话,邀了家人,拿着电锯,全家总动员。破烂王的老婆围着厚厚的头巾,穿着破烂的迷彩服,两三步踏上了废墟。破烂王的老爹佝偻着腰,有些颤巍巍地走上了废墟。孩子也听着破烂王的号令冲上了废墟。破烂王拿起大锤,敲打着废墟上的混凝土,掏出如白骨的钢筋。是啊,没人记得这栋楼上曾长着一棵翠绿的树,一棵不惧狂风、不怕暴雨、长久矗立的树。此刻能看得见的只有几家破烂王如蚂蚁般在废墟上搜刮钢筋。我抬起头,看见了曾被这座楼挡住的蓝天、白云、大山。它们相互依偎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望着废墟。
夜幕悄悄地爬上了天空,灰暗里能听得见的只有大锤敲击混凝土的声音,能看得见的就是破烂王的老婆半蹲在废墟上,握着电焊机,磨具擦出耀眼的火花。一堆堆钢筋断了,被装上了三轮车。
那簇绿与那股风一样一时而狂,最后消失在人间,留下能让人记得起的,也只有如白骨的钢筋和夜晚灯光艳影下的柳儿罢了。
又是半年过去,拆除的那栋楼的空位上,建成了一个临时停车场。初春时节,北方的天气还是凛冽的,我很少在冬日走出家门,时而会想念屋外的一切,更思念有暖阳的日子。那个下午,我坐在临时停车场一旁晒太阳,我还是会想起那棵树。
前年,你笔直地立在
饱经风霜的楼顶之上
我遥望着你
肃然起敬
今日,我坐在铺满沙粒的场地
楼灭树倒
我都不曾瞅见
你的一根枯枝
昨天,我坐在街角的一头
听着忙碌的人群拉着家常
老人入坟的消息
一条条震慑着
我颤抖的心
听,那风声,也有停的时候
我缓着惶恐的心
插上耳机
用歌声掩盖千古不变的逝去
毕竟,是要有活着的人
回忆老去的一切
告诉新来的生命
世界是安详的
写了小诗,晒了太阳,我便摇着轮椅回家,在拐角处看到了一簇绿草,就生长在那栋拆除的楼坐落的地方。
节选自《青白石阶》第 四 辑 随 心 篇
作者简介:柳客行,原名马骏,回族,生于1995年。宁夏作协会员。固原市作协副主席,在《文艺报》《民族文学》《伊犁河》《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散文集《青白石阶》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冶明花(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刘深(宁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