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
和晓梅
一
时隔多年,拉姆金的花楼,非但没有倒塌,也没有遭受遗弃,而是依然醒目地屹立在泸沽湖边,那个名叫洛水的村庄。
花楼很古老,不知修建于哪一年。原本属于拉姆金的母亲,后来在拉姆金年满13岁的时候,正式拥有了它,成为“拉姆金的花楼”。
这点我能做个证明,因为作为她在城里唯一的朋友,我参加了她的成年礼,见证了全部仪式。当她那个走路像个不倒翁一样前后摇晃的老祖母,把一枚连缀在珊瑚珠上的钥匙挂在她的百褶裙腰带上时,我站在她的旁边,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那年我12岁,拉姆金13岁。
在遇到她之前,我还在为自己窘迫的处境焦头烂额,但她已经在忙着为自己的成年礼做准备。
泸沽湖边的女孩子,13岁的时候可以拥有自己的花楼,从今往后就可以谈恋爱了。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
那你不念书了吗?我为此忧心忡忡。
那时候我们家刚刚从外地搬回丽江古城,虽然终于结束了四分五裂的日子,但我惊恐地发现,12年的时光足以让你变成一个故乡的外人。
不但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有限的信息储备也完全不同,我的额头上像是贴着一张“外地人”的标签。
在那间小学六年级的教室里,女生们聚在一起,用古城的通用语言纳西语聊天,语速飞快,有无限多陌生的词汇,我一句也没法听懂。等她们切换成我能听懂的云南方言时,脸上又带着明显的傲慢和不耐烦。
于是我只好在她们爆发出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笑声时,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每周一,所有座位都要往前轮换一遍,但最后一排除外。在一座交通闭塞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口的小城里,一个“外地人”遭受排挤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老师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尽量不喝水,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因为上厕所要经过一堵严重破坏的围墙,很多男生会在这里玩一种叫“挤油渣”的游戏,这是个无聊的游戏,众人挤在一起,共同发力,把其中一人挤出队伍。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生,上厕所总是成群结队。这导致我固执地认为,独自上厕所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特别是当着一群男生的面。即使他们没有注意到你,但是你孤单的身影依然会成为一个致命的笑柄。
我也很害怕上体育课,因为这种时候是无法躲在那个安全的座位上的。很多时候因为没有搭档,我显得局促和手足无措,一心巴望快点下课,我悲哀地认为自己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喜欢体育课的小孩。
总之,六年级上学期,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令人窒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拉姆金来到我的身边。
我清楚记得老师领着她进来的那天,教室里洒进来的光。
先是有一阵风从窗外的法国梧桐树梢吹过,掀起了我们班那块唯一完好无损的淡蓝色窗帘,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最边一排的课桌上,也落在一部分同学的肩膀上,使她们暂时拥有一个友好且温和的背影。
她是个高挑、健康、漂亮的女生,有着浓密的头发,透着光泽的小麦色皮肤和高挺的鼻梁,左侧脸颊上一个从不消失的酒窝,让她看起来每时每刻都很快乐的样子。
我本能地意识到我们会成为朋友,因为她将像我一样遭受排挤。只不过有别于我,她遭受排挤的原因不是那带着泸沽湖口音的云南方言,而是她的漂亮。因为这里面将夹杂着妒忌,未来她的情况有可能比我更糟糕。
果然老师把她安排在我身边,那个全班唯一空着的位置上。
拉姆金的到来不但使我松了口气,就连我母亲都暗自松了口气,她说我就说吧,朋友迟早是会有的。她不仅在拉姆金邀请我去参加成年礼的时候欣然同意,甚至还为此在老师那里编造了一个荒唐的谎言。因为泸沽湖虽然离丽江古城不到300公里的距离,但那时候,来回至少需要三天。
二
所以我的忧心忡忡有着足够的理由,如果她因为谈恋爱不再念书的话,我的六年级下学期可能会再度陷入焦灼。
拉姆金奇怪地看着我,她说晓晓,怎么可能不念书呢,不是说每个洛水的女孩都有机会出去读书,她说出去读书将来毕业了,才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这么想,我还以为她很快就要谈恋爱,然后生下一个小孩,像那些摩梭妇女一样,出门打鱼的时候把孩子背在肩上。
13岁的拉姆金很聪明,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解释说这座花楼,意味着你可以谈恋爱,但也不是非谈不可。
然后,她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围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凑近我的耳朵低语:她,拉姆金,在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之前,是不可能让任何一个男人进到这间花楼里的。
尽管她好像在发誓,但这个话题对我来说还是形成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当时所处的年龄,可以讨论一下暗自喜欢的男生,但是无法谈论和一个成年男人的深层关系,我们会感觉害怕、难过且无尽地惆怅。
这些不适是需要被藏匿的,因为你不能说这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你得假装接受,就像班里第一个穿上胸衣的女生,她不一定会隐瞒穿上胸衣这件事情,但是她会小心翼翼,不让肩带暴露出来。
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她耳语时,喷洒在我耳朵和脖颈处那些奇怪的、叫人心慌意乱的气息。但我没有躲闪,我反而离她更近了。我们很像是偎依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抵抗那些来自成长的攻击。
当时暮色将至,她的成年礼仪式已经完成,泸沽湖畔,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她的全部家人,包括她的母亲、祖母和老祖母,她的姐姐和一个舅舅,正在大宴宾客。
这是个典型的世代居住在泸沽湖畔的母系家庭,这时因为完成了孩子的成年礼,显得格外轻松和慷慨,就连她那个佝偻着肩背的老祖母,也从木楞房里走出来,摇晃着不倒翁式的身躯,在人群中穿梭,在众人的话语中放声大笑,脸庞上重叠的皱纹在火光中尽情地舒展。
但是平时的任何时候,她都会呆在光线暗淡的木楞房里,长时间地端坐在那个铺着彩色印花毡毯的、被视为最尊贵的角落,把厚重的百褶裙摆出一个圆圈的形状,或者像美人鱼一样牢牢裹住她卷曲的双腿,心安理得地接受家人的侍奉。
她们恭敬地为一个年迈的摩巴(祭司)呈上锋利的尖刀,由他切下烤全羊的第一刀,再把盛满了坨坨肉的铜盆殷勤地端到客人面前。
这位年迈的摩巴,在拉姆金的成年礼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为她念诵了冗长的经文,为她祈福,并帮助她在一块腌制了许多年的猪膘肉上站稳,象征未来每一天的丰衣足食。
拉姆金穿着一身崭新的摩梭服装,腰间挂着一枚连缀在珊瑚珠上的钥匙,镶嵌着宝石的头饰和垂挂着彩色流苏的百褶裙,虽然光彩夺目,但也有着让她看上去像个大人的风险。我们挽着彼此的手臂,相互偎依,站在那座面朝泸沽湖的花楼上。
暮色将至但还未至。
这一天没有霞光,我们看见的湖水幽蓝而深邃,我们身后,一帘手织的竖条纹麻毡门帘静静悬挂,遮住那扇将来总会有个成年男子在夜深人静时候自由出入的木门。
等星辰出现在深色天幕的时候,满天的星星仿佛坠落湖底,又从湖底升起。那些交相辉映的银色光线,悄无声息地把湖心的小岛和停泊在湖边的小船,勾画成一幅沉默的剪影。
三
关于拉姆金的花楼,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她说有些事情在她看来好像只能存在于泸沽湖,一旦离开那里,就会变得很奇怪。我承认她说得对,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如此,有着专属的区域、特定的人群,以及由此衍生的优越与安全。
但她当时肯定也是多虑了,坦白地说,除了她,我在丽江古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和她一度以为我们的六年级将这样平静地度过。
我们手拉手无数次路过那堵破烂的围墙,在男生的打闹声中坦然走向公共厕所;我们在体育课上成为彼此忠诚的搭档,在仰卧起坐的时候用力压着对方的脚;我们还在大扫除结束的时候脱离人群,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收集形状完整的叶片。
当然,我们无时无刻都在交换私密。
我们的私密话题完全脱离了泸沽湖,回到小学六年级生正常的轨道。我们甚至忘记了她刚刚举行过的成年礼,忘记了属于她的花楼,忘记一个虚构的成年男子,把那些成长的仓猝感和不适感干净而彻底地抛在脑后。
在这个过程中,她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在成长,她的个头和身体好像每天都在变化,无数的关节在安静时候发出清晰可辨的生长的噌噌声。
很快,她就长到了一米七零,长出了凹凸有致的曲线,长出了更为立体的五官,眼睛变得凹陷,嘴唇却越来越丰厚。她的肤色褪去一个色度,但并不白,还是那种健康的有光泽的小麦色。我知道这一切来源于摩梭人的优良基因,因为我在泸沽湖边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高大、健硕且漂亮。
我当时还不知道性感这个词,也不知道后来一度成为潮流的国际化长相,我唯一知道的是拉姆金实在是太醒目了,毫无例外地吸引着所有异性的目光,同时遭受女孩们的憎恨。她有时候来我们家玩,我母亲都会发出夸张的惊叹,她说拉姆金越来越漂亮了!然后担忧地说我们家晓晓这个个头,怎么回事,老也不见长。
我的处境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我们班的班长开始慢慢接近我,希望从我这里证实一些关于拉姆金的传闻。包括她是不是从小就有一门亲事,她是不是已经在谈恋爱,并且可以拥有不止一个的恋爱对象。其中最为荒谬的一个是她是不是没有父亲。
这让我异常吃惊,我们从四年级开始就学习一门《自然》的课程,至少知道自然界大部分的生命都源于雌性和雄性的结合体。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父亲,我说。
我的回答显然不是班长想要的答案。当然,和她们一样,对于泸沽湖畔“走婚”这种古老的习俗,我也一知半解,我能深入了解这种婚姻模式,并认为它在现代生活中存在一定的合理性,是在许多年以后了。
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我们的班长和她的追随者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她们会在中午时分,拉姆金还没有进校门的那段短暂时间来到最后一排,在我身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在拉姆金进来后一哄而散,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们放弃了语速飞快的纳西语,和我讲一种有古城腔调的云南方言。对于我来说这种腔调很好掌握,很快我就学会了。
拉姆金还是带着浓重的泸沽湖口音,她敏感地发现了细微的变化。于是她试图早一点进校园,和我呆在一起,但是一次也没做到,因为她能到城里读书,得益于她们家那个在古城里做事的舅舅,作为回报,中午的时间她需要做一些家务。
情况变得复杂,一种针对拉姆金的孤立,正在我这里得到某种突破。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能保持住原有的状态,风平浪静地过完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
四
可惜这个学期远比我们想象的漫长,而我们又太过幼小,没有能力阻止那些日益明显的变化。
拉姆金对我百依百顺,变着花样给我带来零食,还加剧了和我分享秘密的频率。
我则陷入到艰难的拉扯中,现在,我们班长拉拢我的手段显著升级,她明确发出邀请,让我参加毕业晚会中一个最重要的节目,拉姆金却因为个头太高被拒之门外。
我的座位也得到调整,参与了每周一次的轮换。她还坐在最后一排,身边换成一个流浓鼻涕的从来不学习的男生。
对我而言,拉姆金的秘密已经不再有吸引力,无非就是外校一名高中生写给她的情书,或者机床厂新招的一位男士对她持之以恒的跟踪。她对自己的美貌熟视无睹,没意识到这正是导致她被孤立的原因,也从来没意识到,她的分享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令人厌倦的炫耀。
她依然单纯而快乐,唯一的诉求就是无时无刻和我在一起。为了和我保持一致,她也在努力学习,可惜收效甚微。
我不得不努力平衡她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必须撒很多谎。她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从来不追究一个谎言的真伪,只是在我撒谎的时候睁大眼睛看着我,浓密的长睫毛显得根根分明,左侧脸颊上那个永不消失的酒窝则盛满了难以言述的失落。
我发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悲哀的橡皮人,当我被拉长,变形,变成一根线条的形状朝着一个方向倾斜的时候,胜出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我曾经对孤独的惧怕。
终于,在有一天拉姆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那个见多识广的舅舅为她报了一个选美比赛,她通过了预赛,不久之后就要去省城接受培训的时候,我停止了挣扎,果断地加入到班长和她的尾随者当中。
因为就在一瞬间,她拉开了和所有人之间的距离,也包括我,变得高不可攀。
这个消息传播的速度非常惊人,几乎在短时间内做到了家喻户晓。因为拉姆金是古城第一个参加选美比赛的女孩,用万众瞩目来形容丝毫不过分。我清晰地看到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女生们脸上掠过的微妙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幸灾乐祸。
可是就在这个过程中,拉姆金出事了。
她出事那天,和我有很大的关系。
至今我想到那天的情景,仍然会涌出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是因为,无数次,我希望能在记忆里进行一次彻底的焚烧。
后来我知道人类有一种心理功能叫选择性遗忘,为了自救,那些受过极度创伤的人会把机体不能承受的伤害在记忆里模糊化,最终彻底忘记。这种功能在我这里一次都没有降临,但我希望能够降临在拉姆金的身上。
那是一个有风的周末,因为是春天,空气里有蜜的味道。
拉姆金独自一人在学校的后门等我。
那段时间她总是在后门等我,因为我放学后需要留下来排练节目。
我曾经告诉过她不要等,因为我们会很晚。实际的情况是她的等待会令我感到不安,排练的时候心神不定,屡屡出错。
那天我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因为我们的排练草草结束,班长邀请我们去她家看八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如果有人喜欢,家长也同意的话,还可以带回家养。
没有人可以拒绝如此友善和慷慨的邀请,除非她疯了。女生们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欢声笑语的队伍,很快从前门离开了学校。
可是拉姆金一直在后门等着我。
她一定等了很长的时间,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在那扇窄窄的铁门前来回走动,或者坐在残破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把书包抱在怀里。
在那个有风的傍晚她一直在说服自己保持足够的耐心,直到学生散尽,整个校园陷入人去楼空的沉寂;直到日头西沉,铅灰色的暮光从东边的田野里升起,逐渐笼罩了这座古老的城。
这个时候,我们学校那个负责敲钟的人出现了。
五
关于这个人,我记不住他的模样。
能记住的是他穿着一双即使在我们年幼时代也鲜有人穿的解放鞋,一件藏青色的毛呢外衣,上面覆盖着灰尘与绒毛,经年不换。
我记不住他的模样情有可原,但是多年以后,在我能够问到的人群当中,也没有人能记住他的模样。我们惊异地发现,一个人要是藏匿了自己的声音,就很容易藏匿自己的面孔。没有人记住他的模样但很多人记得他是个哑巴。
即使不是一个哑巴,他也是一个极度沉默的人。
这个极度沉默的人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正午12点的时候敲钟。实际上我们学校早就使用了电铃,下课的时候每间教室里都会响起音乐。钟声委实是不需要的。但12点正敲钟,据说是一种传统。
我们学校原本是西南联大时期的中学堂,后来扩招学生,不得不搬迁到古城外,于是老校址腾出来做了小学校。
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钟就挂在一棵古老的法国梧桐树上。夏季的时候它掩映在绿叶中,到了深秋,最后一片枯败的树叶飘走以后,它悬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
除了敲钟,这位既藏匿了声音又藏匿了长相的人还兼具守后门的职能,在所有人员离开校园之后,锁上那道窄窄的铁门。为了早点完成工作,他会对滞留在校园后门附近的捣蛋学生进行无情的驱逐。
那天他注意到在后门不停徘徊的拉姆金。
实际上他已经给了她很长的时间,以显示出对一个漂亮女生的宽容。至少有三次,他从那间简陋的,所有炊具都摆在地上导致地面油迹斑斑的宿舍里出来,每一次都看见她呆在原地,无法判断还要等待多久。这让他的耐心消失殆尽。
由于不能确定他终究是不是哑巴,我不知道他是对拉姆金说了离开校园的话,还是对她比划了类似的手势,不知道他的态度是很粗鲁还是很平和,毕竟我们对他真的缺乏了解。
但拉姆金和他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她想回到排练室看看我们还在不在,然后从前门出去,穿过古城回到她舅舅的家。这位单纯的女生显示出一定的执拗。这本身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在这个春天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蜜的味道,容易点燃人们日积月累的疯狂。
这位敲钟人拒绝了拉姆金的请求,粗暴地将她推出铁门外,然后怒气冲冲地锁上门。
他也许也听到了一连串尖锐的汽车刹车声,一声女孩的尖叫,但他残忍地掉头离去,穿过那条介于一片桃树和一片李子树之间的羊肠小道,回到他油迹斑斑的宿舍,闭门不出。
这是我当时的想象,来自我母亲提供的素材和我们老师反复强调的版本。想象如何变成记忆并得到固化,最终成为希望被焚烧却无法做到的部分,这个过程我已经忘记。真实的情况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直至后来的某一天。
与此同时,我们依依不舍地从班长家盛开着灯笼花与铁脚海棠的庭院里走出,拥挤在一座很小的石桥上告别。我们中的有些人真的捧着纸盒,里面放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小奶猫。
班长家所在的这一侧,因为有河从门前流淌过,家家都修了小石桥,与街道连接。她们家的石桥修得精致,桥墩上有两个圆滚滚的石狮,憨态可掬的样子。
在街道拐角的路灯亮起之前,我曾抬头看过天空。
我没有看见玉龙雪山,在丽江古城里,不是每个地方都能看见玉龙雪山,大部分的时候它会被青黑的瓦房遮挡。我看见的是铅灰色的天幕和正在阔大的苍茫夜色,也看见了在空中蛛网一般纵横交错的电线,以及电线上停留不动的青色小鸟。
稍后橘红色的路灯亮起,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投射出一个短发女孩狭长而孤单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独自一人的拉姆金,这时如果她也走在回家的路上,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影子。
想起拉姆金我顺带想起泸沽湖边属于她的花楼。门楣上和窗户边缘,那些用来装饰的彩色小灯会在湖水拍岸的声音中次第亮起,在黑暗中明灭闪烁。
但是房间里空荡而安静,因为无人居住,长时间地覆盖着细密的灰尘。
六
这天夜里,我那位在医院上班的母亲很晚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非常疲惫,有一种深藏不露的烦躁。这是一个护理人员惯常的状态,因为她总是要面对肉体的痛苦,有时候是无能为力的死亡。
她虽然有点疲惫和烦躁,但还是平静地问我知不知道拉姆金出事了,她说你们放学没一起走吗。
我说没有,现在我们各走各的。
我母亲对女孩之间的恩怨与分合司空见惯,她浅浅地说幸亏没一起,前段时间你们还挺好的不是?她今天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她怎么了?我吃惊地问。
应该是摔倒……或者是……被车撞到。我感觉我母亲在字斟句酌,她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总之就是受了伤,额头缝了五针,一只腿骨折,具体的情况警察还在调查。
我感觉我的头晕了一下,紧接着胃部发生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的声音在突然加快的心跳中变得孱弱。她在哪里受的伤,是在学校后门附近吗?我问。
我看见母亲揭开锅盖准备热饭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狐疑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一定是在学校后门附近而不是其他地方呢?
我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想出一句貌似天衣无缝的解释:因为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总是从后门出来。
毫无疑问我触到了我母亲的逆鳞,她大吼了声,高晓晓,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可以记住,不可以从后门走!
接下来她开启了一种母亲的唠叨模式。你们学校在古城边,从后门出来,就不再是古城的辖区。下了那些破台阶有一条水渠,别看平时是干涸的,到了山洪爆发的时候,就成了全城重要的排水沟,水深超过三米。紧挨着水渠的就是国道,你没看见上面的大货车,疯了一般在跑。
我不知道我母亲的眼里为什么只有干涸的水渠和乌烟瘴气的公路,她的目光就不能稍稍看远些,越过路边那些风吹过时哗哗作响的桉树,去看看成片连接的油菜花和向日葵,或者匍匐在地的洋芋花。它们都是向着太阳生长的植物,所有花朵都那么努力地盛开。而远处那座高耸的玉龙雪山将毫无遮拦地呈现,瓦蓝的天空赋予她深邃且平静的目光,她将用此俯视万物苍生。
这是我和拉姆金喜欢从后门走出校园的原因。那条繁忙的国道成为城乡结合部,为我们区分出两个世界。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生长着作物的田野,虽然有些季节它也会成为空无一人的荒原。
我们曾在那里看到过奇异的彩虹,不是拱桥形状的那种,而是一个完美的彩色圆环,出现在田野的尽头,像一架巨大的五彩斑斓的风车,遥远却又让人觉得触手可及。
我知道这样的景象难以解释,后来我也没有再看到过。但是那一刻我和拉姆金疯狂地在田间小路上奔跑,好像真的可以接近那轮完美的彩虹并拥有它全部的光环。
拉姆金说她还以为她在泸沽湖畔,她这么说的时候带着点梦的恍惚,她说晓晓,你看田野像不像深蓝的湖水,那架彩色的风车像不像我们家的花楼。
我虽然觉得不像,但我说你要是觉得像那它们就是。
我母亲的唠叨因为有现实支撑变得无休无止。这天夜里我没法入睡,我在12点的时候起来呕吐,凌晨到来前开始发烧,毫无征兆地陷入一场痛苦的疾病。
在短暂的睡眠中,我梦到拉姆金,她面容模糊但动作清晰,她在一棵盛开的李子树下仰面朝天摔倒,骨折的腿蹬在树干上,像是在试图挽救自己。
一瞬间坠落的白色花瓣如同漫天飞雪,充斥了我的全部梦境。
七
拉姆金错过了选美比赛。这个消息和她当时报名参加比赛并通过预赛一样的令人关注,许多人都在为她惋惜,说她要是能参加比赛,一定能取得好成绩,这些人还使用了天妒英才一类的词汇。
但更多的人关注的是她的伤情,和关于她伤情的传言。
我们老师说不管社会上怎么传,我们都不能参与其间。尤其是有一种阴谋论甚嚣尘上的时候,我们老师花了半节课的时间来责骂我们,她反复强调拉姆金的事故是摔倒外加车祸。
显然她骂错了对象,以我们的年龄是造不出这样的谣的。这种阴险的论调宣扬的是人为的陷害,总是以一个模糊的来源作为开头,“他们说……”,至于谁是他们,没有人追究。这个版本说的是某位领导家的女儿也要参加这次选美比赛,因为拉姆金是她最强大的对手,不得不采取恶劣的手段。
后来,情况的严重程度配得上各种谣言。敲钟老人被警察带走了,有人看见他被带走的时候手上带着手铐。从此,正午12点的时候再无悠长的钟声响起,延续了好多年的传统就这样戛然而止。而那座锈迹斑斑的铁钟,不久以后就被一个小偷偷走,卖到废品店。
我父亲开始不厌其烦地来接我放学,不管多晚他都双手叉腰等在学校门口。我们的校长被调离学校,听说调到非常偏远的山区小学,班主任则换成一名严厉的男性。老师们被频繁地叫去开会,接受批评和处理,返回教室的时候脸色铁青。
后门被封住了,围墙也得到修缮,并加了一层铁栏杆。
没有改变的是那些残缺不全的石阶,但因为后门被彻底封死,它们被隔绝到校园外,再也不会在我们的视线中出现。
拉姆金出院以后没有回到学校里上课,我母亲说她家里人把她接回泸沽湖养伤,她要完全痊愈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此之前我母亲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探望她。每次她问的时候,我都会表现得有点不耐烦。
我母亲无奈地说你们倒是真的长大了哈,各有各的主意。那个拉姆金也真是,人家问她为什么那么晚还要呆在学校后门,她就是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我母亲把拉姆金的沉默毫无保留地传达给我,全然未觉一阵无法消解的悸恸紧随其后,几乎将我击倒。
八
这之后,我没有再见到拉姆金,她再次回到人们视野,并成为新一轮的议论中心时,我已经读高中了。
我总是路过以前她舅舅租的铺面。
自从拉姆金出事以后,她那个做木雕生意的舅舅就改了行,搬离古城。临街的铺面几易其主。
先是一家点心铺,卖先锋糕点厂的芙蓉糕和蛋清饼,后来是一家文具店,店里开出一个角落做成报刊亭,卖杂志,架子上除了摆着杂志,还有两台公用电话,总有人排着队打。
有一个雨天,我在下晚自习的时候跑进报刊亭避雨,意外发现拉姆金出现在一本时尚杂志的封面。尽管她的样子有了的改变,戴在头上的卫衣帽子又遮挡了大部分的面容,尽管她的目光是冷峻犀利的,含着一半的叛逆和一半的挑衅,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买一本嘛,这个拉姆金是我们丽江人,现在名气大得很!报刊亭的老板用异常缓慢的语速和我说话。伴随着亭外潺潺雨声,昏暗的光线中不肯抬起头来的他,酷似宫崎骏作品里那些有着神秘过往的人物。
我翻了一下,我说我就是看看,然后默默把杂志放回到架子上。我没等到雨停就离开了。
这之后,关于她的消息多起来,但是就像丽江古城缓慢而散淡的生活,有一搭没一搭的。
消息多数来源于外出的人们,普遍的说法是她在大城市做模特,背后有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另外一种说法是得到国外某个基金会的帮助,她成为这项基金在国内的主理人。还有一种比较恶劣的说法,她被阔气的香港老板控制,所做的一切都在为老板盈利。
不管是哪一种消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已经离开泸沽湖,她将属于她的花楼留在那个名叫洛水的村庄,她已经真正长大成人,但是没有给任何一个泸沽湖畔的男孩进入花楼的机会。
各种漫天飞舞的传言最终尘埃落地,要归咎于我上大学某个假期,丽江本地的电视台播放的一部关于她的专题片。
专题片是在泸沽湖边拍摄的,记录了她的出生地,她的家人、她目前的成绩和她对未来的设想,她的相貌没有太大的改变,唯一的变化是在单纯的漂亮中透着高级感。
面对镜头的拉姆金神情自若,训练有素,侃侃而谈,和那个上课背不出课文,需要我在下面逐字逐句提醒的她截然不同。有一次我们老师不耐烦地打断她,转头对我说高晓晓,不如你上讲台帮她背。整个过程,她都在台下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拉姆金的专题片里讲到她13岁那年,因为受伤错过了少年组的选美比赛,后来她参加了一个全国少数民族服装选秀节目,从里面脱颖而出,此后一直在深圳接受培训,参加各种比赛。
她说她骨折过的腿给她带来很大的困扰,但是当想到这些来之不易的机会,她就会把所有的痛苦转化为前进的力量。至于说这一次取得亚洲赛区春季赛事的季军,她谦虚地说完全仰仗于公司的栽培和政策的支持。
记者说她是我市历史以来,第一个进军时尚界并取得成功的女孩,是全市人民的骄傲。对此她有什么感想。
这时的拉姆金自信而灿烂,她左侧脸颊上那个永不消失的酒窝传达出神秘的笑容。
她说这是一个起点而不是终点。下一步她已经受邀在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演讲,她将成为全世界母系氏族文化研究和成果传播的公益大使,同时还兼具有环境保护和生态建设倡议的任务,未来她将转战上海,并走向世界,为家乡文化的发展繁荣做出应有的贡献。
我母亲和我一起看完了专题片,她说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路非常适合她,她无数次地感叹,说拉姆金是个勇敢的女孩,心里有光。
我在我母亲感叹的时候沉默不语。我想到那年她在为成年礼做准备的时候,我正在为自己的处境焦头烂额,如今她已规划好人生,而我还在考英语四六级。我们即使牢牢地牵过彼此的手,但终将还是会走在自己的路途中。
专题片的结尾部分是在拉姆金的花楼上拍的,她站在我和她曾经相互依偎的木栏杆上,亭亭玉立、裙裾飞扬。看不见她身后的那道门,只看见她面朝泸沽湖,若有所思地抬头,迷人地微笑,身影在滚动出现的字幕中逐渐模糊。
九
此后的很多年,我无数次到过泸沽湖,有时是因为工作,有时是陪同来自外地的朋友,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
每一次我都能看到拉姆金的花楼。
有一段时间花楼显得格外陈旧。这种木头搭建的楼,要是年久失修,架构间就有着错位的风险。花楼向着风吹过的方向轻微地倾斜,无论是柱子、扶手还是楼梯,随处可见斑驳的腐朽和骇人的裂纹,里面镶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
那些连缀着无数小彩灯的塑料花没有人拆除,依旧缠绕在木柱上和门楣上,带着上个世纪手工艺的做派,虚假但不易摧毁,在风雨的侵蚀中枝叶和花朵混为一堂,颜色也消失殆尽,但那坚固的缠绕有种地老天荒的韧性。
失去色彩的花楼好像再也无法回到它光彩夺目的时刻。
周围却逐渐出现设计更为新颖,构造愈发复杂的建筑群,次第兴起的客栈、咖啡馆和酒吧将拉姆金的花楼包围在中央,像人群中那个固执而专一的老妪,多年来保持着一尘不变的装束。
后来的某一段时间,我惊讶地发现花楼突然得到翻新,防腐漆的使用使它变得光亮和润泽,有效地修正了倾斜的错觉,而那些足以以假乱真的花束和花束里隐藏的彩灯,仿佛再一次点亮了一个男人深夜造访的路。
我不知道是拉姆金已经回来,还是她那个足智多谋的舅舅找到了新的商机。
总之我时常见到她的花楼,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本人。我知道她就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和每个人一样,在城市的夜晚降临时,回到自己安全可靠的角落,卸下全部的伪装。
我们从来不寻找彼此,我想她和我一样清楚,寻找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心安理得地面对彼此,是最终跟自己的和解。
这样的一天,又一天过着。
故事的最后是有一天我在昆明遇到一个小学同学,她执意邀请我在街边喝一杯咖啡。现在她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身上有很多听上去很唬人的头衔,当然,她冷静的风范和缜密的思维,的确也和任何一个头衔相得益彰。
她说她有一次在办一个关联案件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份关于拉姆金的伤情鉴定。
她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猜你一定是看到了一个当时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我是从她的脸上看出有这么一个秘密存在的,而且知道她也为此缄默很长时间,直到遇到我。
她观察着我的脸色,逐字逐句地说,这份伤情鉴定上写着头部创伤创口10.5cm,颅骨凹陷尚未形成骨折,左侧盆骨粉碎性骨折,背部腰部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肘关节严重擦伤,而处女膜完好无损。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除了处女膜完好无损这一条,其他的与我当时获知的情况出入不大,我如实告诉她。
看来你和其他人一样,一无所知。
我这位小学同学摇着头,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色。
她果断地说,以我从业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车祸,也不是单纯的故意伤害,是未遂,而且手段极其恶劣,不能得手之后进行了长距离的拖拽。所以我去查了敲钟人的案底,他确实被判得很重。
我不知道她想从我的脸上看到什么,我跟她其实不太熟,在接近30年的时光里我学会了掩饰、躲藏和伪装。我想这种时候或许需要一颗冷酷的心,让我们看起来坚强、独立且历尽沧桑。
于是我平静地说,难以想象拉姆金那天经历过什么,希望她能把它当成一个噩梦。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很棒。
我这位律师朋友喝光了杯里残留的咖啡,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她说你说得很对,一切都过去了,拉姆金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她做了顽强的反抗,确保了自己的清白。
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那份伤情鉴定有两位医务人员的签字,一位是主治医生,一位是主管护理,就是你母亲。她是知道真相的人,但她不曾对任何一个人说起,包括你。
我一把握住她尚停留在我肩膀上的手,现在我能看着她的眼睛,我说我相信,那一刻不管换成你,还是我,我们都会那么做的。
我很用力,非常用力,我一定让她感觉心里有点难过,因为她的眼圈渐渐泛红。这时我心里浮现出我母亲说的那句话,她说拉姆金是个勇敢的女孩,心里有光。
在街边那家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我这位并不太熟的小学同学顺势拥抱了我,她在我的耳边说:是的,我们都会那么做。
((原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和晓梅,女,纳西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现就职于云南省作协,文学创作一级(正高职称)。
于1994年开始创作,在《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国作家》《文艺报》《民族文学》《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现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女人是蜜》《呼喊到达的距离》《漂流瓶》,长篇小说《宾玛拉焚烧的心》,长篇儿童文学《东巴妹妹吉佩儿》《寻找时光之心》,绘本《黑夜公主与黎明王子》,神话《诗意的栖居》《瑰丽的记忆》等。其中小说集《女人是蜜》入围“21世纪文学之星系列丛书”,《宾玛拉焚烧的心》《东巴妹妹吉佩儿》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现有英语、俄语、缅甸语等翻译作品出版。《宾玛拉焚烧的心》进入意大利佩鲁贾大学东方文学研究案列。
曾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九届国际“湄公河文学奖”,第四届“春天文学奖”提名奖,《人民文学》2012年度中篇小说奖,冰心优秀图书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省政府“四个一批”文艺创作新人奖,云南省文艺创作奖励基金奖一等奖,云南文艺精品工程作品奖,《边疆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首届“石茆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文学奖项,曾获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称号;被授予“云南省五四青年奖章”提名奖。
曾受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邀请,赴美参加文学交流活动;出席第八届、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出席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冶明花(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刘深(宁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