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铁凝的散文中,别样的主体观察是精神,它让散文匀净;收放自如的架构是骨格,它让散文匀称;恰到好处的语言是血脉,它让散文通透。三者各有秩序又紧密关联,使铁凝的散文真正呈现出“肌理细腻骨肉匀”,从“肌理”角度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方面看待铁凝的散文。
关键词:铁凝;散文;肌理
“小说和诗,是可以使人的心灵不安的,是可以使人的精神亢奋的,是可以使人为之大哭大笑或啼笑皆非的,是可以使人要死或者要活的。散文则不然,散文实在是对人类情感一种安然的滋润”。这既是铁凝对小说、诗歌和散文三种文体的看法,也道出了小说、诗歌与散文在主体表达、客观呈现上的极大不同。小说和诗歌作为文学体裁的两端,分别注重再现和表意、具体和抽象,但无论是现实还是情感,它们共同呈现出的普遍性都易使人产生共鸣、久难平静。处于小说和诗歌中间地带的散文,因兼具了二者的气质,有更多游刃有余的创作空间,这种松弛感是容易达到一种温润平和的境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散文的写作就没有章法。铁凝同样说过:“散文既是一条没规矩的河,河里自然也就有了那个自觉的规矩。伸腿下河的必得是散文吧?你实在不应该把一大堆不好归类的文字都扔进散文这条河里”,这就点出了作为独立文体的散文是有其内在秩序的,这种秩序就是散文的肌理。
肌理原是指肌肉之间的纹理、缝隙,是连接肌肉使之为一个整体的重要组织,以“肌理”论诗论文要追溯到清代的翁方纲。他在《延晖阁集序》中说“诗必研诸肌理”,又在《仿同学一首为乐生别》中借杜甫《丽人行》“肌理细腻骨肉匀”诗句进一步阐释诗歌的内在关联。也就是说,肌理是使诗歌饱满、有韵、秩序的重要支撑,“义理”“文理”实际就是对“肌理”的分类,分别对应诗歌的内容和形式。尽管翁方纲的“肌理说”是针对诗歌理论而言,这一理论对于文章的创作和批评同样适用。铁凝的散文呈现出某种共性就是其散文中的肌理使然,顺着铁凝散文的“义理”和“文理”,我们可以看到主体观照、结构章法、语言表达在其中呈现的内在秩序。
一
铁凝在《罗丹之约》中写到,人们对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的人云亦云“或许都是它那被观众(或读者)自己程式化了的正面吧,对于他的背面却每每会粗心地忽略过去”,但铁凝总是能从自我的“非程式化”的角度观照人物和事物,这使得她的散文别具一格。
《怀念孙犁先生》是一篇回忆孙犁的散文,但铁凝没有落入传记性描写的窠臼,她抓住了独属于自己的主观性感悟——戴套袖的孙犁先生。早在1984年的散文《套袖》中她就注意到了,无论是劳动中、生活中还是写作中,孙犁总是戴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一副套袖让铁凝对孙犁的印象从“我还听人说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也很严厉,少言寡语。到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发生了转变。一副套袖的独特视角更是让铁凝领悟了孙犁的“孤傲与谦逊是并存的,如同他文章的清新秀丽与突然的冷峻睿智并存”。铁凝笔下这位戴套袖的孙犁先生显然不同于其他回忆文章中的孙犁,这让我们想到萧红对鲁迅先生的回忆,这种“非程式化”的观察让我们看到了既是智者的鲁迅和孙犁,也是沐浴人间烟火气息的鲁迅和孙犁。这正是作者独一无二的艺术洞察力,孙犁在病床上那句洪亮的“你好吧?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是带有铁凝独特感受的回忆,但却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我们的情感,正是因为之前对孙犁形象的独特把握。这种形象的呈现正如孙犁的《荷花淀》,不是笔画刻板的工笔描摹,而是一种读之即感的氛围和情绪。
这种独到的情绪营造和主观感知在铁凝的其他散文中同样可以得见。《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写出了大雾天里的独特感受,大雾天的视线受阻会让人感到烦躁郁闷,但铁凝却认为大雾天的朦胧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脸上的怡人表情”,卸下所有的伪装,在“单对自己的注视”里做着只属于自己的表演。有时真正的自己是需要被隐藏的,因为要在阳光下做“自由不自由的旋转”,所以只能“在大雾里得意忘形”,由此让我们对大雾天多了一份理解和期待。
铁凝的叙事散文较多,也就意味着偏重于写实,对情感的表达较为节制,但正是隐忍中还透露着经历波涛汹涌之后的云淡风轻,才让人于无声中感震撼,对主体情感的巧妙处理使她的叙事散文更为厚重。《面包祭》是铁凝写自己的父亲在人生低谷期对做面包的迷恋,在那样一个非黑即白的激进年代,父亲把所有的注意力投入到做面包这件“莫名其妙的冲动”的事上。文章详细描述了做面包的工艺和父亲从会到不会的过程,如果忽略隐含的情感,实在是可以看做一篇做面包的教学科普文章。铁凝对父亲的形容仅仅是“是个安分的人,又是个不安分的人”,“安分”是作为剧院舞美设计的父亲在大风大浪中对自己极大的克制和隐忍,“不安分”同样是作为艺术家的父亲在生活颠倒的年代极力保持对生活的热爱。简单的“安分”与“不安分”五个字背后是父亲在两极挣扎中的自我救赎,整篇文章没有控诉、没有眼泪、没有宣泄,但却在无声中拉扯着我们的情感。《麻果记》和《擀面杖的故事》同样是关于父亲的故事,无论是基于对麻果火烧的热爱而对各路月饼表现出的冷淡,还是对收藏各式各样擀面杖的执著,都是“安分与不安分”的父亲形象的延续,这时候的父亲当然已经没有了“做面包时期”的压抑惶恐,但时代的风浪已经在父亲身上留下了印记。
《母亲在公交车上的表现》记录的是母亲挤公交车的“惊险动作”,以及上车之后占座、在“我”生病时动员乘客让座的故事,在一连串朴实甚至好笑的叙述中,却道尽了母亲一生的辛勤与兢业。就像父亲做面包的执念,母亲也热衷于她自造的“挤车运动”,但这并非是他们“秉性”如此,而是这些事凝聚了他们的情感和生命。父亲做面包是苦中作乐,希冀从痛苦中剥离出值得珍惜的美好,维持对生活的信仰;挤公交则是母亲对于教学和生活的仪式感:挤公交去学校给学生上课,挤公交为家里购买生活物资,挤公交早就成了母亲生活和事业的一部分,母亲的一生就是在“拥挤着别人也被别人拥挤”中度过。
铁凝善于在情感和事物的两极中不动声色地表露态度,主体观照在叙述中游刃有余地穿梭,带来阅读的舒适和哲思的升华。《华盛顿的“文学疗法”》记录在华盛顿活跃着一个用文学疗愈人心的作家工作团,这些青年志愿作家拿着很低的报酬,却鼓励那些心灵受伤的人们投入文学创作中,以重新看待自己和生活。铁凝参与了一次作家团的工作,她和两位作家在偌大的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为那些被社会忽视的女性进行了一次文学疗愈,从而感慨“作家和文学在这里被挤压到一个狭小的不起眼的角落”。跟随着铁凝的叙述,我们不禁感叹华盛顿这座犯罪率极高的城市,与被这座城市忽视却能抚慰人心的文学形成了对比,文学在这座城市中显得如此不起眼,但治愈人心的力量却远不是这座城市所能包容的。在《在纽约旧货市场》中,铁凝漫不经心地讲述了一次逛旧货市场的经历。旧货市场的摊主中竟然还有可以和你聊半小时艺术的教授,并因为和买主的志趣相投而慷慨赠书。华盛顿和纽约之大却容不下文学的栖身之所,而在不起眼的角落文学却在治愈因城市快速发展而带来的精神创伤。“大”和“小”的碰撞加重了文学的悲剧感和崇高感,有时候文学的力量不在于它有多么崇高,反而在于它有多么平凡。这是散文的“神”,当它嵌于“大”和“小”的碰撞而产生的“形”之中时,主题的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就凸显而出了。
这种对照时常出现在她的文章中,《大都会博物馆一百分钟》语言上带来的匆忙感和静态的博物呈现出的悠久感相互碰撞,步速的“快”和历史的“慢”带来了独特的阅读体验;《女人的白夜》通过讲述北欧仲夏夜狂欢节的由来而感叹今日女性独立地位得来之不易,“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这种主体观照能轻易地进入读者的接受,关键在于铁凝塑造了一位真诚的叙述者形象。面对土地、面对人,她无法产生观光者的心境,自觉要把“对这土地的感受讲给人听”,因为她认为“审视自己或者比审视和挑剔时代更为要紧”,尽管这是种“笨拙、‘落伍’的书写方式”;“观照即是遮挡”,我们很难直视自己的内心,我们都希望在镜子前的自己是完美的,先入为主的想法让我们太容易蒙蔽自己,从而丢弃了真正可以直视自己、审视自己的机会。从这一角度看,铁凝的讲述是如此可贵和可靠,独特的审视角度是她散文“义理”的内在呈现,主体观照的另辟蹊径使她的散文显露出匀净、明丽的内在秩序。
二
铁凝出版过一本名为《遥远的完美》的散文集,是谈绘画的心得体会,正如她感悟到“艺术和文学之间的相似,作家对文章结构的处理有时和画家也会不约而同,甚至如出一辙。霍珀《科德角式小屋的早晨》对结构的处理颇为巧妙地传达了“孤独”这一主题。作为经验老道的作家,铁凝对自己散文结构的处理同样匠心独运,就像霍珀的画让我们看到“画中人物心理和行为之间的那段空白”,铁凝的散文在结构上也有一种点到为止的分寸感,既展露了自己的智慧,也没有限制读者的解读,从而留下了阐释空间。这种分寸感使她的散文在动态构成中呈现收放自如的内在“文理”。“散文——这是通向不可能的世界的诚实道路”,散文浸透着作者主观认知的体悟,如何将自己的世界观诚实传达,又不至将情感填得太满而不留给读者喘息空间很考验作家的构文能力。铁凝以《哦,香雪》名动文坛,在《又见香雪》中,她笔下的香雪有了一个跨时空的高度概括的历史意义,“表现了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作为作者的视角始终贯穿全文,其中又有三个层次烘托和深化这一主题。第一层是“我”创造香雪的缘由——创造变成现实——“我”的疑惑——找到解答,以此深化主题:香雪曾只是“我”“无中生有”的创造,只是“我”情感的自然流露,但今天“又见香雪”让“我”终于明白什么是“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第二层从抽象到具体,“我”——服务员小玉——演员薛白——女孩的原始美德,两个层次之间一一对应,展现时间变更下稳定的人性光辉,两条线索在变与不变之间和谐交织;最后,“我”终于领悟“我越来越觉得因了我的无中生有,香雪才获得长久存在的意义”,“又见”的既是更加成熟的自己,更是作为一个普遍意义的香雪,“我”和香雪达到了一种高度的重合。整篇文章以铁凝自己的体悟呈扇形逐层展开,环环相扣、逐层深入,态度和语言柔和而温暖,不仅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更让你不自觉向她靠拢,这种体贴就是作者的分寸感,而支撑这种分寸感的就是铁
凝对散文结构的处理。在《我尽我心》中,铁凝抒发“一个婴儿的哭声不比一部哲人的著作给予我的少吧”,抽象的情感寓于生活的偶发事件,既准确传达了作者的刹那感受,又启发了读者的思考,这就源于铁凝对架构散文内容的“收——放——收”的熟练运用。她的很多散文看起来漫不经心,实际肌理的“文理”却清晰可触。例如本文的内在线索是个性(一个外国婴儿)——差异中的共性(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相似性)——个体(自己的生活观),作者的思绪在古今中外飘飞,但始终没有脱离这一主心骨,最后漫不经心地又回到了自己,就像绘画中人物已经走到了画的尽头,但画家用人物回眸的瞬间又使构图恢复了平衡。《林肯中心之魂》从个体(讲解员弗兰克·高林)到共性(弗兰克·高林们就是林肯的中心之魂);《老人,老人》中从一位纽约老人到所有的老人,再到中国的老人;《寻找珍妮弗》中从参观博物馆到寻找珍妮弗的画作,再上升到和平与爱的普遍意义。这些文章中无论主体的思想如何散漫,始终有一种收束的力量在牵引。收放自如的骨架建构使散文读来既散又稳,这中间如肌理之于肌肉般有一个间隙,即“段与段、层与层、甚至形象颗粒之间断裂出一些空隙”,这空隙既是作者的分寸感,又是散文肌理呈现伸缩有余的原因,即铁凝散文的动态构成是“散跳式”的。
“散跳”并不意味着没有章法,散开的部分一定是与题旨相谐的,而对一些细节的拆解和越过则是使散文能够自由呼吸的必要处理。在《与陌生人交流》中,作者将过去和现在的叙述有机衔接,中间穿插了关于“什么是美女”的探讨,这种看似散漫的插入与文章主旨紧密相连。这里面同样有两条线索:那位炸油条的女士从美到邋遢、“我”从幼稚到成熟,两条线索最后交汇于“陌生的魅力”这一思想升华中:那位陌生女士的美促成了“我”的成长,“我”现在的成熟让那位女士重拾自信和美丽。这样看来,中间的“散漫”部分反而使主旨的深化锦上添花,“跳”过的则是“我”和那位女士转变的具体过程,但突变带来的猝不及防却给读者带来了深入思考的自由空间。
至此,我们会发现铁凝的散文在最后都有一个落脚点,明明是意念先行的结构处理,但文章切入却是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一个片段、一种情绪无意间引起了这篇文字,“放”与“收”、“散”与“跳”的关系被作者处理得不着痕迹、恰到好处。“一次我又凭窗而立时,却发现了意外”,这句话看起来像是一个片段引起的写作,实际仍是意念使然,从全文来看,追寻究竟“麻果”和“老鸹喝喜酒”为何物是作者长久的执著,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这一意念得以完整,文章就自然呈现于读者面前。这种“培育”与铁凝所坚持的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
无论是分寸感,还是松紧有余的骨架,亦或是散跳的动态构成,这些“文理”都有一种一致性。类似于中国画的留白,结构上的点到为止、“收——放——收”的“放”“散跳”中的“跳”都是一一对应的,留出了一个间隙让散文自由呼吸,这样张弛有度的“文理”让散文的肌理更有韧劲,文章也就显得更加细腻匀净。
三
翁方纲的“肌理说”是对王世祯“神韵说”的补足。“神韵”一词可追溯至南朝齐、梁时期的谢赫,他在《古画品录》中将“气韵生动”作为绘画“六法”之首。以“气韵”入画固然能达到美学的最高境界,但在诗文中过分强调“神韵”,则会因过于抽象而落入空虚。翁方纲的“肌理说”将诗歌的品评落到实处,除却对“义理”“文理”的强调外,还包含了辞藻即语言。在铁凝的散文肌理中,别具一格的“义理”使散文有了灵魂,松紧有度的文理”让散文的骨架齐整匀称,而语言则是让“义理”和“文理”成为有机整体、流畅贯通的血液。
铁凝散文的语言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准确契合了传达的主题,在《大都会博物馆一百分钟》里,铁凝对穿梭于各博物馆之间用了“小跑”一词,既亲切又点题,既呼应了主题,又解释了为何在纽约“我感到自身最大的变化首先是步速”。“杀了西瓜解渴”一句中动词和宾语的错位使用更是造成了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既有表层的迫不及待和对盛暑未至却已被热到愤怒的情绪表达,更起到了营造氛围,贴近主题的作用。“被太阳慷慨晒过的气息”传达出的原始自然的野性恰与“相信以诚相待的魅力”吻合:慷慨包容的环境造就赤诚明净的心灵。《面包祭》中铁凝形容父亲做面包的事业是“诡秘而寒酸的”,词汇的使用与全文基调和谐一致,“诡秘”既体现了父亲的不安分,又是时代的再现;“寒酸”是对现实安分的无可奈何。两个词合在一起呼应了“那时的父亲是个安分的人,又是个不安分的人”。
在散文肌理中,语言使用恰到好处往往能对文章“义理”的推进画龙点睛,对文章结构同样可以起到稳固和呼应的作用。在《想像胡同》一文中,开头有一段对外婆家胡同的回忆,知觉、听觉、味觉、感觉形成了一副立体的图画。静谧、安详的氛围感就洋溢而起,这种情绪就是散文最重要的支撑要素——情境。又因这是作者的主动观照,因此使原本“再现”为主的叙事性散文向着“表意”靠拢,用语言将叙事性和抒情性有机统一,并向着“散”和“放”的纵深处蔓延。这想象的过程就产生了一段空白,对于作者来说固然是将这画面再现,但对于读者来说就有一个思考和想象的缓冲空间,这一过程让你无限靠近作者又远离作者,保持了一种刚刚好的距离,疏密有致的语言和张弛自如的结构相互呼应和补足,共同为散文的肌理服务。
也就是说,在铁凝的散文里语言和思想之间出现了一段空隙,这就涉及到语言和图像的关系。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发散想象实际就是一种主体的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存在思想滞后于语言的那段空白中,雅克·拉康认为“无意识是我的历史中留着空白或填了谎言的一章”,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向作者的趋同和靠近就是一种对他者的回应,即“主体的无意识即是他人的话语”。利奥塔提出在可辨认的事物和难以辨认的事物之间还有第三空间,它存在于无意识,“既异于语言空间,又异于世界空间”。在铁凝的散文中同样会感受到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空隙,正如皮肤的肌理一般,它是二者的连接枢纽也是模糊地带,就像利奥塔所言,语言是线性、直观并压制欲望的,“他刚一说出,图像就消失”,而思想是立体并需要想象和绘制的。所以当语言出现的那一刻,图像实际还没绘制完成,于是中间就产生了一段读者和作者共同再创作的空间,这和结构上的“留白”是一致的。
在《俄克拉荷马城纪事》的最后,铁凝写下“一言难尽的原来是石头”,看到这句话,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文中描写的具体的当地玫瑰石和联邦大楼的碎石,当脑中的图像越过具体的线性话语后,终于释然爱憎原是一个整体,没有憎无法彰显爱,纵然事件会消失,但雁过也会留痕,历史是无法被抹去的。图像固然最终要借助语言,但语言确实在初始就与图像之间制造了一种空隙,这滞后的过程就是一种被铁凝称作的“建设性的模糊”。
“我不愿在祖国看见牵狗或不牵狗的打发时间的老人”,在这句话中,语言和思想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认知,甚至“去有意误读、去超越文本”,这种再创造的可能就是语言和思想之间形成的空白地带带来的艺术效果。
索绪尔对“每个词与它命名的事物相对应”提出了批判,认为事物的概念先于文字而存在,名称和事物之间并非是简单的联系更没有天然对应的关系,也就是拉康的“词是对物的谋杀”。具体事物(所指)的含义比语言符号(能指)实际要丰富的多,事物一旦被命名,当无限被有限框住,它的内容就被窄化甚至消失。在索绪尔的观点里,能指只有在彼此对应的关系中,或者在它所属的语言情境系统中才能获得意义。在铁凝的散文中就时常出现一些相互不对应的词汇,它们毫不相关并越出了彼此的语言系统,但就是这种错位带来了整体阅读上的奇妙体验。在《一千张糖纸》中,“欺骗”和“表姑”成了作者捆绑在一起的永久记忆,作者让这两个没有天生对应关系的词汇有了符号的象征义,却能不动声色地移情到读者心中,这得益于文章结构和语言的相互配合。文章在娓娓道来中不时嵌入作者的体悟,等我们读完整篇文章才恍然大悟,原来“关于什么是‘累’”的感悟自始至终都贯穿全文,而此前从叙事中“跳脱”出的感悟又是如此恰到好处,明明是一篇意念先行的散文,却凭着作者的文学功底呈现出自然舒畅的韵味,既有温度,也有智慧,是作者深厚的理性根基和天然的感性思维使然。
“两三个衣着时髦的男女,簇拥着一位手戴钻戒的青年”“若真是开着‘奥迪’追风筝,这追风筝倒不如说是以地上的轿车威胁天上的蜈蚣了”,“钻戒”“奥迪”“威胁”与“富有”有着天然的和谐,但与“风筝”本身不发生关系,语言的张裂带有戏谑,更充满了淘气和满不在乎,切合了那句“快乐本是靠我自己的双脚,靠我自己货真价实的奔跑到达我心中的”。在《会走路的梦》中,“生命”“邮包”“长街”同样是几个没有对应关系的词汇,但是正如细小的风景串联起一条长街一样,生命也是在无数个挫折和成功的串联下悠远而深长的,至此,具有写意风格的“会走路的梦”就变得普遍而具体了。
翁方纲的“肌理说”注重句与句之间的内在关联,义理、文理、辞藻紧紧包裹并支撑着文章,使文章的脉络细腻而匀称。在铁凝的散文中,别样的主体观察是精神,它让散文匀净;收放自如的架构是骨格,它让散文匀称;恰到好处的语言是血脉,它让散文通透。三者各有秩序又紧密关联,使她的散文真正呈现出“肌理细腻骨肉匀”,这一角度也许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铁凝的散文。
原文载于《当代文坛》2024年第2期。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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