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明|叙事·修辞·先锋性——班宇小说创作论 发布日期:2024-12-01   点击数:156  

      要:班宇认为人类普遍性经验汇聚成一个自为世界,并通过感受中介沟通经验本体与现实世界,形成其“普遍事物本质相似性”的特殊认识论,使其小说叙事成为此在生命经验不断传达和存在认识论传递的方式。语言作为封存班宇情感与生命意义探求的晶体,班宇通过短句和隐喻的应用,使之获得最大意义载荷。他继承了1980年代先锋作家的先锋精神,但又对其进行了延展:不再拘泥于单一的形式实验,而是另辟蹊径,从内容层面深化了小说认知,推进了小说的叙事探索。《山脉》《气象》等文本通过对作为传统小说中心的情节的存在意义进行反思,进而回归叙事的交流本质,指出叙述与阐释是小说意义生成的界限,从而在内容上、形式上推进了小说叙事的更新。

关键词:班宇;叙事自觉;修辞解读;先锋延展

 作为“新东北作家群”的重要代表,年轻作家班宇的创作笔锋正盛,并在小说形式与内容层面显示出强劲的求索态势。班宇的写作实践在地缘空间、子一代视角、荒寒美学、东北方言等方面与双雪涛、郑执有相似构思,因而被批评场域定名为“铁西三剑客”。其文学创作被阐释为转型阵痛的文化症候显现,“所体现的东北文艺不是地方文艺,而是隐藏在地方性怀旧中的普遍的工人阶级乡愁”。

然而,批评作为一种后设阐释行为,存在视点投射与时效性限制,文化政治批评并不能完全释放作品的批评潜能。事实上,班宇小说存在更广阔的阐释空间。第一,班宇有其自觉的叙事观,“小说不仅仅是在讲故事,它像一个装置,始终趋于更为精密、复杂,所传递出来的情绪也更微妙,影像是在创立或复制语言,小说却可以抵达语言和一切事物的最深处。”“如何抵达”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第二,班宇对语言极其挑剔敏感,“为了精准、可感与有效,我们有时不得不使叙述语言变得原始、干燥、枯索,同样也是出于这一目的,有时也不得不使其变得绚烂、迷离、繁复。”第三,班宇对小说的先锋思考一直贯穿其创作,“我对于小说的形式很着迷,尤其是短篇,在有限的体量里,如何拓宽文本的种种边界,或者说,如何在物理上转动面向,使其呈现丰富的可能性,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马尔克斯曾说:“如果作家有坚定的思想立场,这种立场就要在他的小说里反映出来,也就是说,它将供给小说以养分,就是从此刻起,故事可能会有我们说的那种破坏力量。”作家在小说叙事中内容与形式的上下求索,语言修辞的品咂挑剔,正是源于自我对小说的深刻体悟。叙事透视是班宇独特的小说观,正因为有这样的小说观,班宇在创作中才对小说语言(修辞技巧)、小说形式和内容(先锋性呈现中的意义思索)有独到的艺术要求。因此,从叙事自觉,修辞技巧,先锋思考三个维度论述班宇的小说创作,无疑将深化其小说创作的系统性研究。

一、  叙事自觉:生命经验辐射与认识论传递

在班宇的文本序列中,作家总是忽略情节表层差异而追寻其根本相似性,进而总是强调事物似乎源头与归宿如一。在小说《山脉》的组文本《日记三则》中,班宇借勘探员C的研究指出事物最终回归“建木”所在的都广之野,此乃银河裂隙所在,万物归一之处。在小说《气象》中,诗人孙泱的诗歌能预知未来,昭示过去,原因在于“她的句子是从过去和未来里偷来的”。这暗示出时间并不是单一的从过去流向未来的线性长河,而是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发生的环状轮回。在《灭点》中,班宇借用“灭点”这一立体图形各点延伸线向消失延伸的相交点的绘画术语暗示所有事物最终归一。“纵深方向平行的直线在无穷远处,最终汇聚消失在一个点上,逐渐熄灭,所有事物被这样的一个点所终结,所概括,称之为灭点。”一切的经验只是某种认识论的定点投射的结果。在班宇看来,人以类存在,人类普遍性经验汇聚成一个自为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既没有因果也不存在时间(先后顺序),一切同时呈现并自为存在。现实世界既为经验世界不断生产内容,而又不断使其显现。“那是蕴藏着无数过往的精神场所,曾经烟消云散的又重新在此聚拢,于大地之上形成一道屏障,隔绝声响和未来,像一幕正在上演的戏剧,温暾、凌乱、荒唐、挣扎,词不达意,不知所措,时而热烈,时而枯索,直至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自己也身处其中,在一场疲惫之梦的角落处,伴随着窗外低沉的雷声,悄然醒来。”

班宇对小说抱有一种叙事自觉:于他而言,写作则正是经验世界的一种表征形式,是本质上的绝对真实。“作者的书写则是一种哀悼,那些描摹与想象均是为了一种‘不可见的可见’,无数逝去的事物及相关链接对于此刻形成反扑、追问与侵蚀,并自由建构,挑动着他者的新旧记忆……它拒被预设,形成依赖于本能,也与秩序、道德、精神息息相关,暗含着‘整体经验的潜在性’。”为了使不可见的经验到场言说,班宇有其独特的文本逻辑:他以自身,经验的综合体为感受中介,用写作游荡在现实与经验的世界中。他仔细剖析着实存现象,咀嚼过往经验,拆解其结构,攫取其意义,并赋予其以小说的形式,通过语言使之重新凝结为透亮圆润的叙述晶体,蕴藏着巨大的话语能量。这也是班宇小说叙述者总是惯用第一人称的原因。与其它小说家不同,现实不是班宇小说创作的唯一来源。在班宇的小说场域,所有人类精神现象与物质实存均可作为叙事展开的对象。一段需要叙事欲望启动并进行适度加密的信息流,尽管可能存在不同的介质,但仍属于同一频段。班宇曾坦言:“有时候我写一个故事就为了一句话。写小说,相当于围绕核心画一个同心圆,以至于越来越接近你描述的核心。”其小说《液体》的文本生产可为佐证:“除去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之外,还有勒内·夏尔的一句诗:永远有一滴水,比太阳更持久,除非太阳的上升被摇撼。”同样的手法在《蜡人》中得以复现,其情节可以看作是电影《冬春的日子》和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诗歌《吉他》的熔融再现。

经验世界的体认催生出班宇特殊的认识论:普遍事物本质的相似性。在经验世界中汇聚着过往人类所有经验的总和,其呈现并不按照现实中的“事件”逻辑,即线性时间内的因果发生,而是依据本质相似性原则共时呈现,围绕一个主题向四周不断荡漾涟漪。在小说《蜡人》中,班宇经验的共时体认被以人物小冬的小说形式所叙述:“由此得以趋近回望的风景。在风景之中,全部遗失的事物得以同在。”本质相似性原则在小说《赛特》的文本生产中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赛特的叙述干流是“我”(叙述者)与游戏同名的好友“赛特”的经历和他的故事,支流则驳杂葳蕤,体式多样:涉及电影、游戏、宗教、谎言、色情动画、爱情、性爱……与干流互依共存,相互补充。主题在其交映叠合下终于显现:人的存在在救赎与自渎之间。每个人都期待通过完成救赎行为(成为拯救者或被救赎者)确证自身,却又总在遥遥无期中因欲望而失望渎神。人成为戈多,在等待神的到来。“索菲亚,我知道你会来的,索菲亚,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

班宇善用相似性原则阐释对于现实世界的认知,这使其部分小说近乎成为认识论的繁殖。班宇总是在试图给每一个现象、事件的发生赋予价值,进而传递感觉,寻找意义。对于人之存在的持续性思考一直存在于班宇的写作序列中。早在《铁西夜曲》中班宇就以符号代指人物试图将人他者化,客观反思其存在,认识论正是这一持续性思考的深入。在《隐鸣(短篇三题)》中的第一篇小说《迷宫》中,“我”绑架了爱而不得的女人小柳,并在勒死她的过程中对其发表了长篇大论。那是情绪混杂的胶体,充满自卑、愤怒、希望、悲凉、绝望和自我怀疑。“关于这个世界,你从不知晓,白天折磨黑夜,黑夜折磨灯火,我绕过曲线与环线,绿和蓝,在火的深处等你,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这是班宇对于人存在状态的隐喻:白天、黑夜、灯火的互相折磨意指人在失望与希望的两极间反复游荡;曲线与环线则象征人之进取之路从不笔直向前,而是遍布曲折与泥泞;绕过象征生机的绿与希望的蓝,在死气沉沉之中踽踽独行;酒精灯的焰心没有温度,热烈的表象下最终是一团坚冰。在《液体》中,林晓琦发表了对于人的存在的新论:“这个被谎言不断撬动着的世界,逐渐取消了所有人的主体性……”“谎言”可能来自自我设限,认知偏见,抑或是出于利益的主动欺骗,但这却是人与人交互的基本行为,即存在的基本现象或规律,人正是在谎言之中寻求意义的存在。正如《迭奏》中班宇借小柳之口所说的“歪理”一样:“如果你骗了我,那不过是进一步说明,我的存在无可怀疑,你可以尽情戏弄,只要我认定自己始终是一种存在,你就永远无法使之化为乌有,你明白不。”与其说班宇小说阅读快感来自于释放原欲本能的跌宕起伏或罗曼蒂克的情节,不如说是生成于对于人之存在新奇、准确到令人发人深省的素描。它赋予班宇小说以嚼劲,可以时时反刍而不觉味同嚼蜡。

作为叙述流的小说仅是人之存在的一个片段。也因其是片段,人无法获得总体性观察,因而总在寻求自身定位与存在的意义。这一秘密隐藏在小说《蜡人》小冬的画作当中。“我望过去,发现画面上的柜门敞至一半,那些眼睛挂在里面的晾衣架上,如在呈现其拥有者生前的混沌景象。一片黛紫或者褐绿,背板是一面菱形古镜,数不清的目光在此互映,也如窃窃私语,发出零碎而细小的声音……我儿子,小春,小冬,你,我,全在里面呢。”人的存在是经验世界的不断折光,也即经验的不断交织、混合、重塑,始终不间断。但小说是一段节选剖片,人始终在向前流逝,任何静态的观察都是一种在假定时空秩序中的叠加审视:它既为真,又不为真。来时的经验提供不了此刻存在的真值,向前又是一片混沌与虚无。意义的虚无与寻求在《铁西夜曲》中,以一种将人彻底他者化进行审视的方式呈现出来。班宇以符号B代指主人公,通篇反思自我经验的形成和与事件、他者的关系,试图在其中找寻自身存在的独特性意义。“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傀儡,任人操纵摆布,但事实上,他又总能跳出来这个角色,声调凌厉,在虚空之中发出质问,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但他又答不上来。这时B会觉得十分挫败,仿佛自己从不存在,而是由别人的想法构成的。”班宇不会刻意解释因果,那是一种事件发生后使之逻辑化的后设行为。正如《蜡人》中李舸可以列举出千万条妻子离开的理由,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实情。《迭奏》中“我”与苏晓雯婚姻的破裂并未直述原因,班宇执着于此刻,唯有此刻的状态与事件为真。所以班宇的小说开头总是以“我”的想法或行为起笔,人物一经登场便带有某种伤口涤净但并未愈合的创伤,淡淡弥散在平静的讲述语调之中,故事也在此悄然生长。他仅展示此刻的状态,并不提供出路。正如《夜莺湖》《冬泳》《漫长的季节》《活人秘史》《羽翅》等小说的结尾全部以水为结或与水有关一样,在班宇看来,人始终向前流动,不断生产经验与自我言说,像西西弗斯一样永不停歇。也并不存在结尾,故事伴随生命跌宕起伏。

班宇的写作及其谱系是对人之存在的持续性捕捉。小说即是这样一种始终试图捕捉人之片段存在的窗口,所以小说从不枯竭并自我满足,只因人始终在推石上山与逐其下落之间轮回盘旋。班宇的生命经验辐射与认识论传递正是力图揭示人此刻的“暧昧”时刻。在《迭奏》中,班宇对于人之存在的固化观测报以反讽:“弗洛伊德有言,这世上有三件不可能之事,分别是教育、统治和精神分析。”一种无法言明,却又切实存在,需要以新感受力加以观测并固定为文本的此在状态。李陀将班宇视为现实主义写作的接力棒和复兴者的评价可谓慧眼识珠:“新世纪里成长,成熟起来的一代青年作家,很多人都在追求或倾向现实主义写作……其中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班宇。”《逍遥游》《于洪》等具有明显虚构性的作品也应隶属于此,都是对于人之存在的观测,本质真实远胜于现实真实。正如“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表现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种形式。没有非现实主义的即不参照在他之外独立于它的现实的艺术”。班宇基于普遍相似性的认识论生产与蔓延,以小说的形式对于经验本体世界不断投射,进而对人之存在进行持续性观测,源于贴近时代的新的感受力创造。“我们的作品到后来总是使我们羞愧,我们总是不得不重新做起,一次又一次重新奉献自己。”

  、修辞解读:短句的情感封存与隐喻的意义载荷最大化

小说作为一段信息流,语言既是其存在形式,又是其加密方式。语言的本质在于信息传递,但文学却依赖于其传递形式,我们谓之修辞。这是作家得以彰显自身的重要向标,更是小说无数次沉潜抵达此在彼岸,并在不断僭越、更新、背弃中留存物自体世界回响的手段。正如班宇所说:“言辞的本质就是意识形态。”它本身代表着一种倾向,一种认知,一种意向封存。

对于班宇而言,语言首先是封存情感结构的晶体。班宇的小说写作出发点是某种情绪的蔓延:“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有一个情感上的冲动,比如我体验到了一个新的情感点,或者是有某一种感受突然变得更深了。我用各种方式把这一感受尽量地描摹出来,对我来说就是成立的一篇小说。”语言则通过修辞将之固定。班宇十分反感小说语言因修辞匮乏所导致的自然科学式的平直叙述,认为它提供的是存在的现象躯壳而非精神实质,表征出作家对于生命体认的闪烁逡巡。“这也使得部分小说读起来就像是一份病历或者诊断单,而我们知道,现象并不总能导出结论。”班宇的瞎说言语实践力求穿透性与精确性。他酷爱短句,竭力缩短文字的阅读时间,从而为句子的咀嚼留有更多的余地。在同样的篇幅内,短句的使用使得班宇对于句子的表达拥有更多闪转腾挪之地,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联系也能变得密不透风和花样迭出。情感被一一封存在这些密度极高的短句之中,在极短的篇幅与时间内感染读者,将之拽入文本之中。出去班宇完全按照现实逻辑构筑的文本(例如《于洪》《逍遥游》《盘锦豹子》等),他的很多寓言化作品读起来具有诗般的美感,是高度提纯的结果。其新近作品《迭奏》《蜡人》《关河令》《飞鸟与地下》皆是范例。这些文本多用短句,几乎不用疑问句,在陈述的语气中诉说情绪,形成重压与张力,淡淡忧伤肆意弥漫。

班宇始终在寻求语言承担意义的极限,隐喻借助短句获得最大的意义载荷。“我特别习惯于在短句的连接做一个我仿佛自己感觉到的一点空隙,这点空隙就是一个节奏和诗意的存在,这个东西是让我着迷的。”空隙意味着留白,是文本的召唤,是一种心领神会的秘而不宣,是班宇留给读者解密的区间。班宇力图穿透情节所带来的感知表象,而从根本上传递经验世界中的生命经验。“想写出来一点兼备传递与穿透属性的思绪,不单是意愿、信念和行动的问题,可能要进入更广阔的黑暗地带,冒险为一系列的事物再次赋名。”班宇将之以隐喻内蕴于单句中,或是弥散分布于文本,或是直接构成情节。每一单句至此获得意义的最大载荷,它们既自成一体,呈现自身;亦千灯互照,辉映主题。《关河令》B篇中,班宇通过连续性隐喻单句的密集排列造成意义爆炸,集中言说人之存在。“‘匕首’的另一条解释是‘有人欠我一刀’,‘爱情’是‘内在之钟’,‘祖国’则是‘何处是我家’,‘柳树’也指‘索命鬼’,‘缝纫机’的意思是‘一只或者几只蝶’,‘妈妈’的意思是‘佛’,‘汽车站’的意思是‘我必剜出你的双眼’,‘布告’也指‘漫天星光’,而‘我’这个字,其释义为‘鼹鼠的故事’。”隐喻以单句分布在文本中,直接丰富了班宇小说的结构,不仅只有以情节连续性为基础的线性结构,还可能是隐喻电子围绕主题原子核所做的圆周运动。

三、  先锋延展:反情节中心与小说交流本质的深抵

谈及1980年代的中国先锋文学,班宇坦言:“我也是上世纪80年代国内先锋写作的忠实读者。”正如卡林内斯库所言:“先锋这个隐喻——表示政治、文学艺术、宗教等方面的一种自觉的进步立场。”班宇同其所敬仰的先锋前辈一样,有着推进小说叙事更新的雄心。但二者存在路径的区别:如果说,以马原、格非、苏童、余华等人为代表的1980年代先锋作家秉持的是“形式的意识形态”,即通过文本标记自身写作行为,以文体戏仿、语言的不及物等形式创新,强调文本本身的虚构性来推进小说的更新;那么,班宇秉持的是“内容的意识形态”,通过对传统小说中心的情节存在的意义进行反思从而回归文学交流的本质,进而确定叙述与阐释是小说存在的界限,从内容上推进小说的更新。《山脉》与《气象》是其先锋深潜的标志文本。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艺术靠讨论,靠实验,靠好奇心,靠尝试的多样化,靠意见的交流和观点的比较得以存在。”也就是说,小说的本质是交流。在“写作——阅读”这一非对称性的参与结构中,以小说为介体,作者将自我表达信息编码发出,读者进行解码接收,文本成为作品,小说实现目的、价值、意义。也即,小说的价值的实现最终产生于读者的意义认知。在班宇的作品谱系中,《山脉》略显怪异。它由五个组文本构成,文体杂糅:涉及文学批评、讣告、日记、小说、访谈,各组文本间与小说整体的逻辑与意义无法归纳。就其存在而言,相当“反小说”。而症候恰恰标志其先锋性,事实上,这篇小说的目的只有一个:回到小说的交流本质,对小说情节的存在进行反思,进而重新确定小说的感知界限。经典的小说结构以情节为核心,即通过某一时空体内行动元的线性因果动作传达某种意义,这仍旧陷于亚里士多德“模仿说”的囹圄,小说的阅读快感来源于读者对人物的仪式性模仿向往或恐惧。诚如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中所言:“我们阅读过程中,小说家‘劝说’我们与他同持某种观点;如果成功,读者会沉浸在那种虚构的现实中,如痴如醉。”而情节之于意义表达的载体性质,成为班宇抵近小说本心所反思的对象。于是,《山脉》这一篇由组文本构成,并无连续性与因果关系的拼贴式反小说的小说应运而生。

《山脉》的叙事极不稳定,五组文本各自独立成篇,文体驳杂,却又相互指涉、冲突、僭越,原因在于小说自身提供的次文本《山脉》始终不以全貌出现。它的隐匿使得全文的情节因果逻辑与时空体等标志传统小说线性进程的节点全部失效。但其仍能被读者感知,并形成某种观测与判断,已然宣布其在场。“《山脉》这篇小说中,作者‘班宇’其实是虚构出来的形象,甚至小说中提到的同名小说《山脉》也是不存在的,我只是用文本来证明它的存在。”事实上,次文本《山脉》褪去了小说的躯壳,以叙述和阐释的真身游荡文本场域之内,向外辐射象征其本质的价值陈述。在语言中,穿透单个句型的分类干扰,整体(句群)话语形式无非两种:叙述和阐释。“叙述”和“阐释”是一体两面,相互转化、共同作用于“意义”的生成,是同一判断的不同呈现形式,区别仅在于叙述是对于意义的描述性陈述行为,阐释是对于意义的分析性陈述行为。组文本《雪,或者灰烬》通过构式学院式批评文体,以批评家的阐释性话语对次文本《山脉》进行解读,《铁西山脉》则通过拟形作家访谈录,将作家标记为人物从而获得言说合法性,亦对《山脉》的意义进行叙述。二者陈述语义叠合之处即为《山脉》这篇小说意义的正解,也即其在场的真身。批评家的阐释核心在于“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被标记为作家的班宇叙述核心在于“它(《山脉》)更接近于一部犯罪小说。主角始终在掩饰、辩解自己的罪恶,用语言、格律与修辞去迷惑浮云、神与众人”。不具备亲缘性的两个句子共同指向了一个陈述(判断):人因不自由而痛苦,小说是其修辞。这一意义的传达并不是由情节表征(这也是班宇让《山脉》不以小说形式在场的原因),而是直接通过言说传达。只有退回到叙事的信息(意义)传递本质,向叙述与阐释的纵深挖掘,解码、转译、总结,《山脉》才能显示其起伏幽隐。《山脉》表明情节并不是小说核心,小说的疆域在更深层的叙述与阐释之间。犹如量子以某种方式在某一时刻(阐释语境)定点观测才能使其叠加态坍缩为具体的状态(意义)。否则《山脉》只是文体的杂糅,情节的弥散,逻辑的抵牾,意义的散漫。

同时,班宇的小说创作昭示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叙事原理:叙述和阐释只能通过另一种叙述和阐释出现。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在形式层指出了文本的相互生产。一个文本依赖于另一文本的话语借鉴才能敞开其存在。而班宇较之掘进更深,形式只是表象,或是一种介质,内容负载的意义生成才是小说核心所在。“小说作品或许就是这样的人造卫星,环绕而行,不过偶有走失的时候,导致传递回来的信号延宕、微弱、断续、模糊、失准,难以破译,必须通过重新组装将之接续起来。”作为一种信息加密的装置,小说根本功能在于意义传递,叙述与阐释就是存在的界限。意义共通才是本质性的相同,形式并不区别意义。因为在小说中,所有的话语与言说在其陈述本质上无非两种形式:叙述与阐释。有且仅有在意义共通的基础上,“所有的写作者,终其一生,只是在不断地修饰同一件作品而已”才能得以成立,这件作品即所有此在的生命经验。至此,《山脉》内部组文本间的互文“所有来这里的人,写的小说都叫这个名字(《山脉》)”才完成叙述层次的子集与真子集的相互越轨与互噬,而不仅仅是叙事学意义上的“嵌套结构”。“‘嵌套结构’是叙事学研究中的重要概念,包含框架叙事和嵌入叙事两个层面,分别对应为其他叙事提供背景的外故事和叙事中的元故事,在形式上通常表现为‘书中书’‘戏中戏’等。”深层意义的相同使得所有叙述层次的文本均可称之为《山脉》,超越表层与深层,真实与虚构,情节与现实的界限,完成叙事的莫乌比斯环。在意义共通的基础上,叙述与阐释只能通过另一种叙述与阐释得以存在并且显现。小说《气象》对于《山脉》的表层互文与基于意义共通层面上文本生产的深层相似性无疑是标志与解释性范例。《气象》文本情节的核心在于孙泱的诗歌能预知未来,即文本就是现实。这实质上是小说是对此在生命经验的一种表征方式的变式表达,二者在根本意义上相同,只不过从《山脉》中的“小说”变换文体形式成为《气象》中的“诗歌”。在小说最后,班宇通过《气象》中的小说人物“陈珂”就是《山脉》中的人物“勘察员C”这一互文方式明确“标记”出两篇小说的联系,虽稍显画蛇添足,但却应是对于读者的善意引导。两篇情节、人物毫无干系(若非班宇点名)的文本却具有本质的联系表明:在班宇看来,所谓的人物、情节、话语、修辞等文本性区别,与诗歌、散文、小说等文体性区别只是更高维意义上的一种言说“修辞”罢了。

正是秉持着小说本质在于意义呈现,班宇力图在小说形式中更先锋、更激进,褪去交流的外壳,仅由叙述与阐释到场言说。《关河令》在叙述上颇为精巧,采用的是AB组文本双构成篇,组文本间主题呼应,仍旧是对于人之存在的表达。A篇是B篇主人公在赴友人葬礼途中与出租车司机的“对话”悲喜交加,冷暖相宜,遍布缺憾与亏欠。这本应是你问我答的来回游戏,但班宇却有意使乘客的提问缺席,只留司机在场叙述与阐释,讲述出租车司机跌宕起伏的一生。班宇通过只让回答者到场,并赋予其绝对的权威性,造成阐释与叙述的话语爆炸,不断呈现事实与情感,向外漫溢司机的生命经验,彰显其作为人之存在。而在B篇,同样的目的通过乘客的悼词单独完成,只不过更加寓言化,封装在每一个精致感性的比喻与象征之中。

 

在班宇看来,小说和故事有着本质的区别:“一个 story 的话可以有开始可以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然后起因、高潮、经过、结尾,是这样的一个 story故事的模式。”小说则更为轻盈灵活,这使得他能按照自己的叙事自觉在小说的疆域里徜徉游弋。对于班宇来说,小说是经验本体世界的一种表征方式,它以献祭自我为感受中介的代价得以对其表达,并形成独特的人之存在的认识论。如果我们将班宇与经验本体世界的关系假定为亚伯拉罕与上帝的关系,那小说于班宇而言,正是亚伯拉罕与上帝“杀子燔祭”的“契约/秘密”。雅克·德里达在《赠与死亡》中认为亚伯拉罕在这一过程中身负双重秘密:“这是对一种双重秘密、双重给予的秘密做出承担责任的决断。第一个秘密:他不能泄露上帝对他的呼唤,也不能泄露上帝在和他单独订立的绝对契约中要求他做出的最大献祭。这是他知道并分享的秘密。第二个秘密——本原的秘密(archi-secret):这一献祭要求背后的理由和意义。”班宇自愿成为作家,献祭自身作为感知中介,必须要以文本加密想法,不能直接对读者倾诉衷肠,这是他怀抱的第一个秘密;班宇并不知道自己的写作行为及其文本存在将会对经验本体世界起到具有何种价值,具有何种意义。他只忠诚于“献祭”(成为作家)这一行为本身。如其所言:“写作就像还债。我希望是写一篇少一篇。这样能轻松一些。班宇的写作是对存在经验的某种感知—— 一种意义和情绪的体认判断。这种小说的独到认识必然驱动其对小说语言修辞进行挑剔选择与文体本质进行先锋探寻。小说如何才能更为便捷地传递作家的感受,只有让其本身成为叙述与阐释。不仅如此,小说的语言则更需变革,要在更短的符号排列当中压缩更多的情绪感受与生命经验才能实现上述目标。

在当代文学史中,班宇小说创作对叙述与阐释的深潜,不仅是对1980年代先锋文学前辈的先锋精神的承继,更是对先锋文学精神的延展:通过另辟蹊径,从内容层面深化了对小说的认知。他推进了小说叙事探索,使小说回归叙述交流本质,穿透情节,指出叙述与阐释是小说意义生成的界限。班宇并不反对宏大叙事与社会使命的承担,反而自觉通过折射经验本体积极反映人的生存境遇。文学批评家张学昕对班宇小说社会历史意义的判断切中肯綮:“班宇写出了他们整整一代人的身体、心灵际遇。这里,既有青春话语特有的秉性、气息,更有立足于人道精神标尺的执着坚守。”班宇小说语言的单句与隐喻的压缩使用,是媒介时代小说发展受注意力经济影响的自觉适变,显示出强劲的市场应变能力。米兰·昆德拉认为现代小说的诞生与宏大叙事的解体休戚相关:“世界没有了最高法官,突然出现出一种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神的真理解体了,变成了数百个人们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就这样,诞生了现代的世界和小说,以及与它同时的它的形象与模式。”班宇的写作序列与谱系,是面对总体性破碎,原子化的个体时代,在媒介虚拟现实充斥的信息时代中重置认识论,并重新生产关于存在的新感知经验的书写:“幽灵退场时,也许我们自己必须充任一个角色,拨开数据与复制品的迷雾,去乔装重返,穿越表征,走向前去,进行提问与回答,去探寻真实欲望的幻象,而那也将是未来之书的最初形状。”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本文原载于《当代文坛》2024年第6期

文章推荐:任淑媛;文章编辑:冶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