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观察|猴子老曹(节选)
北岭镇每逢一四七有集,集上有好吃的、好看的,每回秀儿和爷爷赶集都是满载而归,把背上的小背篓装得满满的,有爷爷爱喝的西凤酒,有爸爸抽的金丝猴香烟,还有学习文具、酥皮点心、大苹果什么的。这些东西有爷爷自己买的,也有在镇上当干部的大伯送的。大伯是爷爷的大儿子,叫李大安,秀儿的爸爸叫李二安,大安、二安长得很像,是双胞胎,很多人分不清他们俩,可是爷爷分得清楚,爷爷对他们的叫法也很简单,老大、老二。大安把家安在了县城,逢年过节才回一趟唐安村,来了也只是坐坐,不多待。大伯的媳妇秀儿叫大妈,是在县剧团唱青衣的,人长得漂亮,说话声音也好听,她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都会被人围着看,是个名人。秀儿很喜欢这个精致的大妈,大妈也喜欢秀儿,称赞秀儿的眼睛水灵,会说话,想把秀儿接到县城去上戏剧学校,说将来一准是个好角儿。
爷爷说:“先念书吧,有了学问干什么都是角儿。”
秀儿也对学戏没多大兴趣,虽然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今天天气阴得厉害,天空飘起了零星的小雪花,马上要过年了,这是北岭年前最后一个集,过年的东西必须在今天买齐了,下一个集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了。
秀儿一路小跑跟着爷爷,身上的空背篓一晃一晃的,虽然天冷,她却已经走出了汗,脑门上的汗珠亮晶晶的,爷爷回头看了看秀儿,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走得更快了。
穿过挖耳崖的狭隘山谷,迎面而来的是一片不大的松树林,树不多,有几十棵,但是棵棵都高大挺拔,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进了树林爷爷放慢了速度,寻到一块石头坐下来,拿出烟袋满满地装了一袋旱烟。秀儿知趣地接过火柴,帮爷爷把烟点着了。爷爷只抽了一口,就把烟袋摆在了面前的地上,任由烟袋里的旱烟自己慢慢地燃着。爷爷装烟草的荷包上缀着一颗籽玉,这颗青白的玉石在冬日的枯草中闪着幽幽的光。籽玉来自村外湑水河的河滩,虽然是粗砾的璞玉,但是被长年累月地摩擦使用,竟然也光润晶莹,有了柔和沉稳的沧桑感。
铜烟袋锅里冒出的淡淡青烟在周围弥散开来,被树林里的风压得很低,在枯草间盘旋。
秀儿发现不远的树底下鼓起了一个小包包,凭经验,她知道那里有东西,便立刻蹲在旁边挖起来。很快,一棵胖墩墩的松茸被启了出来。松茸是秦岭山地一种很珍贵的菌类,一棵新鲜松茸在市场里能卖到上百。秀儿把松茸拿给爷爷看,爷爷说:“唔,这棵菌长得秀,品相不错。”
爷爷把好看的东西一律称赞为秀,花儿秀,蓝天秀,朱鹮鸟儿秀,圈里的牛犊秀,地里的萝卜长得秀,邻居王奶奶的针线做得秀……爷爷的一个“秀”字,涵盖了好些内容,你得慢慢品味。秀儿想,自己的名字李小秀,大概也是爷爷这么“秀”出来的。
秀儿没有妈妈,秀儿的妈妈在秀儿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秀儿是跟着爷爷和爸爸长大的,隔壁王奶奶老说秀儿可怜,秀儿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可怜,不愁吃不愁穿,爷爷、爸爸都宠她,街坊邻居都爱她,怎么会可怜呢!
松树林子边缘有片菜地,种着白菜、萝卜,秀儿知道那是老万家的菜地。老万在镇上开着饭馆,她和爷爷不止一次在老万家吃过饭,老万家饭菜的油水很足,吃完了菜,盘里的油还汪着,爷爷说那些油都是地沟油。
菜地被竹篱笆围着,篱笆下头有一张网,网住了一只很大的野兔子,一准是兔子到菜地偷吃,被老万事先安下的套子逮了。兔子在网子里使劲扑腾,发出“吱吱”的叫声,原来兔子急了也是会叫唤的。秀儿跑过去看兔子,兔子见她过来,连蹬带踹,又是一通猛烈挣扎,但是身体被网子紧紧罩住,哪里挣脱得了。秀儿蹲下来看那只倒霉的兔子,兔子身下的土被它刨出了一个坑,嘴里满是鲜血,那是撕咬网绳的结果,一双眼睛也是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秀儿看兔子可怜,想把它放了,又怕主家老万找麻烦,也怕兔子咬她,不敢下手。
秀儿对兔子说:“你个倒霉蛋,谁叫你偷嘴!活该!”
兔子冲着秀儿发出“嘶嘶”的声音,血花喷到了秀儿的裤腿上,秀儿回过头来喊:“爷爷——”
爷爷过来了,看到挣扎的兔子说:“这个老万,不就是几棵菜的事儿么,至于嘛!”
爷爷动手解网绳,兔子果然张嘴便咬,它是彻底急了。
爷爷踢了一脚兔子说:“你这只秀兔儿,怎的不知好歹!我是救你哩!”
兔子哪里听得懂爷爷的话,继续龇出两个大门牙,困兽犹斗,还是一味地不依不饶。
爷爷抽出随身的砍刀,把那个网三两下割烂了,兔子挣脱出来,蹦起老高,一下窜得没了影儿。
爷爷冲着兔子跑的方向喊:“慢点儿跑,留神撞死!下回别来,长点儿记性吧!”
今天集上的人特别多,都是买年货的,秀儿和爷爷在集上买了不少东西,一副春联、一张年画、两瓶香油,爷爷还记着给王奶奶代买了一捆粉条,是过年做炖肉用的,给秀儿扯了几尺碎花布,过年小姑娘是要穿新衣裳的。
买完了东西,天已过午,爷爷领着秀儿来到了镇政府秀儿大伯的办公室。往常来赶集,大伯都会招待秀儿和爷爷在政府的职工食堂吃饭,政府食堂的“四合一”臊子面是秀儿的最爱。怎么叫“四合一”呢,是下了面盛在碗里,浇上事先做好的肉臊子、西红柿、鸡蛋、新鲜炒韭菜,一共四样,再撒上辣椒面,最终“呲啦”浇上一勺热油,红是红绿是绿的,这样的面别说吃,看着都香。
赶集吃“四合一”,是秀儿回回期盼的。
但是今天没吃“四合一”,刚开完会的大伯说马上过年了,年底事儿多,他得请爹正儿八经地在镇上吃一顿饭,一年到头,不能老拿面条打发老爹。秀儿是个聪明孩子,她听出了大伯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大伯今年过年不打算回唐安村老家了。
走到老万的饭馆,秀儿看见老万正拿着破网子在门口骂人,说有人偷了他的兔子还坏了他的网,缺德缺到家了。看见爷爷过来,更是提高了声音说:“世风不正,盗贼众多,好好一只兔子愣是被人顺走了,瞎了他的买卖。”
爷爷说:“老万,你别骂了,你菜地的兔子是我放的,那怎么说也是个小生灵,啃你两棵菜算不得什么。”
这时候大伯披着大衣从政府那边过来了,老万换了笑脸,招呼大伯到里头雅间去坐。顺便说:“你家老爷子放生了我的兔子,要不今天会有一锅红焖兔子肉哩!”
大伯说:“我不吃兔子肉,柴。”
老万说:“我池子里有冷水细鳞鲑,红烧了也很好。”
大伯说:“野生细鳞鲑是国家保护动物,给我弄这个你是让我犯错误。”
老万说:“哪儿能让您犯错误,细鳞鲑是我自己养的,两斤二两,正好下锅。”
大伯说:“自己养的?你有那本事,鬼才信!”
往里走的时候秀儿看见老万把那棵松茸悄没声儿地收起来了。
席间,大鱼大肉端进来不少,盘子摞盘子,满满堆了一桌子,这些东西秀儿和大伯、爷爷三个人根本吃不了。饭桌上爷爷几乎没动筷子,大伯劝爷爷多吃,爷爷说:“翻秦岭大梁时候有点儿受风,没有胃口。”
大伯指着菜说:“吃不了打包,都带上,过年省得做了。”
大伯说地区刚开了会,要发展山区旅游产业,唐安村风景优美,绿水青山,有大熊猫、金丝猴,是个很有发展前景的地方,值得好好开发一下。爷爷说:“绿水青山、熊猫、猴子,都是属于山神爷的,山神爷的东西别人不能乱动。”
大伯笑话爷爷迷信,说亏了爷爷还是革命烈士后代,竟然没有一点儿觉悟。
爷爷怼大伯说:“俺跟山神爷是一头的,俺就没有觉悟!这跟烈士没有关系!”
大伯朝秀儿挤挤眼睛小声说:“你爷爷的倔劲又上来了,今天不大痛快呢,回去你可别招惹他啊!”
不出所料,离开北岭时大伯告诉爷爷,过年不回家了,这两天让二安到镇上来一趟,他有要紧事跟二安商量。
至于那桌子丰盛的菜,爷爷一样也没带,大部分原封未动地晾在桌子上。
秀儿和爷爷往回走,刚到秦岭梁,大雪就下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呼呼的风扑打在爷孙俩的身上,没多大工夫人就变成了雪人,窄窄的山路也被雪盖严了。爷爷看着西边黑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这场雪且得下一阵子呢,一时半会停不了。”
爷爷对气候估摸得相当准,比广播上的天气预报还准,天气预报算计不到山区的小气候,爷爷可是个老山民了。
路边的杂树林里有声响,紧接着一个黄色黑斑的身影倏地一闪,不见了踪影。秀儿往爷爷身边靠了靠,双手紧紧抓住了爷爷的棉袄,胆怯地小声说:“爷爷,该不是一只老虎?”
秀儿没见过老虎,但她知道老虎个头很大,皮毛是黄的,有黑色斑纹,头上顶着个大大的“王”字,眼睛很亮,大嘴一张“啊呜”一声,能震动半个山岳。
爷爷过去看,只见雪地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梅花大脚印,爷爷用手掌比划了几下,直起身说:“莫怕,是只土豹子,一下雪,昏头昏脑跑到路边来了。”
秀儿说:“我还以为是老虎呢。”
爷爷说:“秦岭里边没有老虎。”
秀儿说:“王奶奶说有,他们家的牛就是被老虎拖走咬死的!”
爷爷说:“那是老早的事儿了,也是这个季节,一晃60年啰!”
秀儿说:“听王奶奶说那只老虎就是在咱家后坡上被打死的,打虎的人里头也有爷爷呢!”
爷爷说:“不提这个了,那时候爷爷还太年轻!不懂事儿!……那是秦岭最后一只虎,个儿大,漂亮,自它以后这片山林再没见过老虎……”
秀儿不甘地说:“怎么会没了?那么无敌的大家伙!”
爷爷说:“秦岭的老山神失了他的大猫,没了解闷儿的一直打不起精神呢。”
秀儿说:“再从邻居家抱一只来不就行了,王奶奶家的小猫都能给到南边华阳镇去呢,听说还下了一窝崽儿。”
爷爷说:“再抱一只,谈何容易,一座山没了老虎就没了大王,没了精气神儿,不能称为完整。”
秀儿说:“怎么说没大王,咱屋后的老曹就是大王呢!”
爷爷说:“别提那帮猢狲,那个领头的老曹顶不是个东西!”
爷爷催着秀儿抓紧赶路,在天黑前赶回村里。秀儿还惦记着身后的豹子,一步三回头地往林子里看。
爷爷说:“快走吧,早窜没影儿了,动物都是躲着人的,不敢跟人靠近,从它们一生下来,老山神就把这条规矩给它们定下了。”
进了村,秀儿看见爸爸正和王奶奶的几个儿子在场院杀猪,快过年了,村里要杀好几头猪,这几天正忙着呢。各家猪肉吃不完,一条条吊在火塘上做腊肉。腊肉好吃但是秀儿不敢看杀猪,她绕过了那大呼小叫的场面,径直跑进家里。
天很冷,火塘里的火慢慢地燃着,火堆里煨着几块红薯,散发出浓郁的甜香。屋外山风呼啸,好像有好多野兽在秀儿家土屋的周围游弋狂欢。秀儿钻进被子,紧紧地蒙住了脑袋,不敢伸出来。隔着夜色,秀儿听到了下雪的声音,她感觉到千军万马的雪花驾驭着浓云,驾驭着狂风,轰轰隆隆翻越了秦岭,从高山顶上逼压下来,把地上的沟沟壑壑、山林溪水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点儿缝隙。
早晨,雪还在下,茫茫大雪把秀儿家的屋门堵住了,爷爷起得早,在院子里铲开了一道雪胡同,胡同直通屋后的柴堆。柴火是农家最重要的东西,烧饭取暖,须臾不能离开,地上的火塘要时时保持着温度,全家人围着它,凭着它熬过山里寒冷漫长的冬天。
秀儿来到柴堆前,柴是大块的木头柈子,码得整整齐齐,是爸爸秋天时候劈的,堆得比秀儿还要高。秀儿才抽出了两根柴,手就冻得不听使唤了,她把手放在嘴上哈气,两只手依旧没有知觉,秀儿把手揣进袖口里,呆呆地看着屋后的深沟。这条沟很长,绵延十几里,能通到汉中的华阳镇那边去。这条沟只有冬天可以走人,夏天时候沟里隐藏着剧毒的蝮蛇,麻色的蛇性情暴躁,动辄便张嘴咬人,被它们咬了那是很可怕的事;蝮蛇之外,沿沟还长满了蜇人的艾麻,艾麻又叫蝎子草,不小心碰到它们皮肤立刻红肿痛痒,难以忍受;沟里的树枝上还晃动着旱蚂蟥,它们一头粘在树枝上,一头张着吸盘,瞅准机会就会钉进人的身体,线头一般细的身体饱吸人的血液,变得手指头一样粗壮,抠都抠不下来;最可怕的是藏在路上的裤裆蜂窝,不小心踩下去,万千土蜂蜂拥而起,钻进人的衣服里猛刺,能要人性命。所以一般人去华阳都尽量躲开那条沟,宁可翻越高耸入云的惑人坪梁也不走沟底。这样凶险的野沟却有个响亮的名字——曹亮沟,说是唐朝皇帝唐僖宗为避黄巢之难,穿越深沟往华阳逃跑,后头敌兵追得很紧,皇帝沿沟狂奔不敢停留。护驾的一个叫曹亮的太监领兵挡在沟口,跟追兵有过一场激战,最终太监战死,为了纪念曹亮,这条沟就被唤作曹亮沟,沟口还立了座小庙,叫曹公祠。曹公祠只有一间房,歪歪斜斜的,没有牌位也没有神像,很是寒酸。秀儿的家就住在沟口的高坡上,离小庙不远。
秀儿朝坡下望,曹亮沟在雪雾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树上的枝枝丫丫挂满了皑皑白雪,晶莹剔透,好像能发出“叮叮咚咚”的金属的声音。王奶奶家的黑狗懵懵懂懂从雪堆里钻出来,顶着一脑袋雪花摇着尾巴往秀儿身上扑。
秀儿踢了黑狗一脚,让它滚。
黑狗稀里糊涂钻进坡下的沟里去了。
曹亮沟里生活着一群金丝猴,随沟而姓,村民们称它们为曹家。老曹家可是个大家族,血缘关系套着血缘关系,谁是谁的儿、谁是谁的孙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秦岭的金丝猴是中国最漂亮的金丝猴,云南的金丝猴是黑色的,贵州的金丝猴是灰色的,只有秦岭的金丝猴是金色的。秦岭金丝猴披着一身金黄色的长毛,蓝脸黑眼,毛茸茸的小耳朵,厚厚的嘴唇,很是招人喜爱。秀儿爸爸说秦岭的金丝猴漂亮归漂亮,但是傻,缺心眼儿,智商远不及山里的普通猕猴。但是秀儿不这么认为,曹家的精明是她亲自领教过的,唐安村的老百姓把曹家这些子孙一向看作不太招人待见的街坊,没规矩,不讲道理,尤其是老曹下头那几个最活跃的曹二曹三们,肆无忌惮土匪一般,平时不见影儿,一瞅到机会呼啦啦不知从哪儿都钻出来了,连偷带抢,把树林折腾得天翻地覆、惨不忍睹。村民在沟口种了很多经济作物,它们把山茱萸树枝折得稀巴烂,把成熟了的红果果糟蹋一地。山茱萸是唐安村老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些苗木是镇上干部们亲自到山外杨陵农科城买来的,秀儿爸爸和大伙一起栽上去的,连秀儿和王奶奶都参加了树苗的栽种。山区地寒,小苗生长不易,刚刚有点起色,老曹家就开始糟蹋,春天啃芽,夏天掠叶,秋天吃果,冬天折枝。山茱萸果肉酸甜,是补血安神的贵重中药,老曹家吃了山茱萸,血倒是补了,个个精干壮硕,油光水滑,神却是没安,钻天入地,精力无限,就差大闹天宫了。
领头的老曹在家族里是个王,块头大,毛色美丽,威严肃整,不苟言笑,老端着架子。老曹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在秦岭南麓的几拨猴群里曹亮沟的是个大群落,是个兴旺繁荣的大家族。群里的大小猴必须俯首帖耳,毫无条件地服从老曹,闲暇时候有的给它理毛,有的贡献吃食,各个察言观色,小心伺候,马屁(应该是猴屁)拍得到位又舒服。母猴们对老曹毫不掩饰地表达着爱意,围在老曹身边献媚争宠,互相争风吃醋,公猴们有哪个敢造次,敢挑战老曹的权威,老曹不必自己动手,自有曹二曹三曹四们一哄而上,把不服者收拾得鲜血淋漓,他们还只有自己偷偷躲在角落里舔伤的份儿。群里所有漂亮母猴都归老曹一个独占,倘若年轻的曹二曹三们与哪个妃子有染,必须是偷偷摸摸,万不可让老曹知道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曹也并不是垄断一切,他也允许手下的年轻公猴自主择配对象,当然,那些母猴都是老曹看不上的,所以老曹的家族是由一个一个小家庭组成的。
爷爷说这就是“江湖”,猴子们的江湖,人类无法干预。
金丝猴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老曹这帮猢狲自恃人们不敢动它们,便时常走出深沟,到村子附近旅旅游,打打牙祭,捎带回一些喜爱之物。村民们对来无影去无踪的猴子们奈何不得,打也不能打,捉也不能捉。王奶奶说:“这帮猴崽子跟她的孙子王祥一样,有时候气得人牙根痒痒,恨不得扔锅里煮了,有时候又觉得可爱,见不得离不得呢!”
现在,秀儿看着漫天飞雪,想起老曹一家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不知它们在干什么,肯定几天找不到吃食了。每年冬天,她和爷爷都要在老曹家最困难的时候给它们送去吃的,街里街坊住着,谁家都有为难的时候。老曹和爷爷的关系不错,它防备别人,但是从不防备秀儿和爷爷。很多时候,秀儿和爷爷可以走近喧闹的猴群,跟它们近距离接触,当然必须是在手里有吃的的情况下。
雪下了几天,总算出了太阳,爷爷收拾了两口袋萝卜和玉米准备到曹亮沟“走亲戚”了。
“走亲戚”自然也少不了秀儿。
秀儿的小背篓里背了半篓切成小块的红薯,那是专门喂给猴子秀秀和它的孩子们的。
出村的时候他们看见王奶奶正在门口翻腾过冬的白菜,王奶奶把老叶子摘了留下菜心,准备过年做馅包饺子。王奶奶见了爷爷的装备说:“下沟去哇。”
爷爷说:“嗯呐,今冬还是头一回下去。”
王奶奶说:“猴崽子们饿蔫了,许久没见闹腾了。”
王奶奶说着,把摘下的菜叶装进爷爷背的口袋里,装不下,又塞进秀儿的背篓里。
住在村口的老高爷提着口袋等在路边,见爷爷和秀儿走过来,把口袋递过来说:“给老曹带去吧,夏天收的半口袋豆子,长了虫……”
老高爷胡子、眉毛都是白的,拄着拐杖,他在村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秀儿觉得太白山的老山神就应该是老高爷的模样。老高爷以前参加过游击队,配合红军打过仗,是受过表彰的战斗英雄。
老高爷问爷爷背这些东西下沟,二安怎么不来帮忙。爷爷说:“老二去北岭了,老大说有要紧事交代。”
老高爷说:“什么事能比喂猴要紧?雪中送炭是必须的!一大家子饿着肚子等着哩!”
爷爷说:“就是。”
秀儿和爷爷进了沟,往里走了四五里路,越走雪越深,很多时候得像钻冰胡同一样弯着腰往里钻。沟里很静,没有人的痕迹也没有动物的脚印,连冬天常见的寒鸦也不见一只。秀儿奇怪地问爷爷:“老曹哪儿去了?该不是搬家了?”
爷爷说:“除了这片沟,它们哪儿也去不了,猴们的地界不比老虎,老虎的势力范围大,方圆百里容不下两只虎,猴子们活动的地方有限,顶多半片山。”
秀儿说:“走了这么半天怎么看不见它们呢?”
爷爷说:“大冷天,你都知道坐在火塘边烤火,跟你一样,它们也在避风地界窝着呢,不会冒着风雪满世界乱跑。”
来到一个相对宽展的地方,爷爷放下口袋,掏出烟袋,很舒展地抽了一袋烟,看了看坡上的树林诡秘地朝秀儿笑了笑说:“都偷偷盯着咱们哩!”
秀儿朝坡上望,坡上白雪树林,静如亘古,没有一点儿动静。
爷爷说:“那个曹二跟了咱们好一阵子了,打咱们一进沟它就在后头转悠。”
秀儿说:“真的呀,我怎么没看见?”
爷爷说:“鬼精鬼精的猴儿,我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它们那点小伎俩瞒不过我。”
秀儿知道爷爷是有经验的老猎手,有百发百中的枪法,有丰富的安夹下套经验,可是这都是以前,都是秀儿的听说,她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什么时候,老猎手爷爷突然停止了狩猎,他连撞到枪口的山麂也不碰了,任由麂子从跟前跑过。血性的猎手突然变得像娘们儿一样的温柔,这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有一回,爷爷在玉米地里锄草,一抬头,跟一头黑熊碰了个正着,双方都没防备也都没了退路。这时候的爷爷愣是没动手,依旧装作很不在意地锄地,可是黑熊很紧张,它直起身子做出了进攻的态势,只要爷爷直面正对,它就会立即扑上来。黑熊站立了一会儿,见爷爷不理会它,大概觉得没劲,当然也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转身走了。爷爷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站起来。后来爷爷把猎枪上交了,再后来村里所有的猎手都把枪上交了,秦岭山地再不允许狩猎,爷爷成了最坚决最积极的执行者。秀儿还记得野猪拱了地里的洋芋,爸爸套了头野猪,不敢拿回家来,跟村里几个后生在野外偷偷煮了……这事最终还是让爷爷知道了。爷爷惩治爸爸的办法有点残酷,他用沟里的艾麻抽打爸爸的屁股,只几下秀儿爸爸的屁股便肿起老高,鬼哭狼嚎般地叫唤:“再不敢了!”连王奶奶都看不下去了,说爷爷整治儿子的方法有点过了。
秀儿爸爸让爷爷这一抽打,撅着屁股趴了三四天,屁股红肿痛痒不敢挨床板。
坐在雪地上的爷爷朝着树林方向,摆出了一个架势,把中指和食指叠摞着放在嘴里,“呜噜噜……”吹出了一串颤巍巍的口哨。
爷爷是在召唤猴群。
除了爷爷口哨的回声以外,四周还是一片寂静。
看到秀儿不解的神情,爷爷说:“不急,得等会儿。”
秀儿知道,爷爷的口哨是召唤猴群的标志,这种怪诞的口哨只有爷爷会吹,连秀儿的爸爸也不会。秀儿跟着爷爷学过好几回,一来是她的手太小,二来是没有那么大的气力,除了搞得上气不接下气、涂一手唾沫,怎么也吹不响。爷爷说:“这种‘呜噜噜’带有颤音的口哨声音不高,却能传得很远,猴子们能够听懂。这一招绝活还是我跟我爹爹学的,我爹凭口哨能唤来猴群,他们彼此间达成了一种默契。”
爷爷说:“猴群的组织性是非常严格的,等级很分明,分工也明确,一个大群由数个小家庭组成,白天大家集中在一起,觅食、活动,晚上各个小家栖息在树上,专门有哨猴值班,有情况了,哨猴一声呼哨,猴王立刻领着猴群扶老携幼,迅速撤离。猴子们逃窜的速度非常之快,一个跳跃就是数十米,而且撤离的方式十分机智,它们不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而是以家为单位奔向四面八方,平常说的‘树倒猢狲散’,虽然看起来散得杂乱无序,其实该往哪儿跑它们心里很清楚。分散的猴群彼此互相呼唤,过不了一会儿就又聚齐了。”
秀儿让爷爷再吹几遍哨子,催一催这帮散漫慵懒的猴儿。
爷爷说:“已经都过来了……”
秀儿转过身,看见一根树枝微微抖了一下,掉下了一片雪,慢慢地,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半隐在雪里,朝着这边渐渐地蹭过来。
(原文刊载于《延河》杂志2022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叶广芩,满族,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曾任西安文联副主席。现退休在家。著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状元媒》《去年天今旧亭台》《青木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少数民族"骏马奖"、全国少年儿童文学奖、等。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艺双馨称号。
图片提供:叶广岑老师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吉一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