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来自遥远的西南小村庄,瘦瘦弱弱的,想法最多。按他的说法,是灵感的火花一阵阵迸出来。有一晚,他闯进了丈母娘的东厢房,名义上是借点醋,说下了面,没醋了。实际想跟刚回来的罗丽莎搭讪,聊一会儿。老院子旁边100米处就有村里的商店,店里有醋,二十四小时营业。但诗人打着这个幌子,进去之后,眼中只有罗丽莎,把借醋的事给忘了,问罗丽莎今天学了什么,导师对她好不好,有没有师兄弟对她献殷勤等。罗丽莎说自己不太爱跟人打交道。诗人说这是人世间的一大损失,你简直就是天仙下凡,这个院子里因为有了你,一切生物,都似乎活泛了起来。要是你多待个三五天,这院子里的花朵,肯定会更加绚烂。
罗丽莎微微笑着说,你净瞎想。
诗人说他这两天写好了一首诗,要让罗丽莎听一下,提提意见。这首诗也是以罗丽莎为原型写出来的,充满了玄幻与隐喻,“天空的盖子揭开后/冒出热腾腾的像箭一般嘶鸣着的/气息 慌乱突如其来/一个响亮的耳光/ 万箭齐发 让人们张口结舌/天边飞过的那朵彩霞/要是没有人看到 几许的哀怨/那光辉的时刻永远要告别了”。
诗人不管不顾地背出了这首诗。罗丽莎听完后微微一笑,说我不怎么懂诗,但我小时候背过几首,我觉得最好的诗,应该像《诗经》里一样,情感饱满、直抒胸臆即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就是最好的诗歌啊,也最明白不过了,你的诗云遮雾罩的,我读不懂,也没时间费劲巴拉推敲。
诗人涨红了脸,接过丈母娘递过来的一小瓶醋,落荒而逃。
但诗人不气馁,他的心早跟一团干草一样燃烧起来。诗人虽然写诗云遮雾罩,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性子倒是随和,能陪我丈母娘拉拉家常。他并不喜欢“把酒话桑麻”,说那些家长里短。但因为他的好性子,你说什么,他能听进去。或者说,他没听进去,思想早已出窍了,但身体一直保持在听的状态。丈母娘说,只有提起罗丽莎,诗人眼神才会活泛起来,刨根问底。
月华如水的晚春,诗人支了一张小床到房门口,说是方便看月亮。其实更有可能观察罗丽莎的一举一动。画家问他看月亮干嘛,他说在思考五十亿年之后那个橙黄色的恒星会不会撞上地球让地球瞬间灰飞烟灭,那么人类的碎片进入太空之后,还能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吗?画家说你先管管你当下的日子吧,啥时候每个月的稿费够你吃顿大餐。诗人说这你又俗了,现在的人,就是被各种消费广告给忽悠了,迷失在物欲中。中国人,挣钱的目的是什么?你看看那些古今要人,不就是晒着太阳,看着满院的花果飘香吗?现在已经有这样的生活,何必到城里累死累活打拼,打拼出一身重病后,回到乡下的院子里,花钱治疗,再急忙想着晒晒太阳,这是何苦呢?大多人一辈子,就跟苍蝇一样在打转,并没有比苍蝇聪明多少。
诗人倒也言行一致,他偶尔给广告公司写点文案,更多的时候,写诗、晒太阳、看月亮,再不,就是摇着把破蒲扇,穿着开洞的背心,满村子晃荡,见谁都乐呵乐呵的。他吃的方面也非常简单,往往是一锅稀粥加上馒头咸菜能吃三顿。他说那些贵妇们经常跑出去练瑜伽,瑜伽是其实让人少吃,控制住嘴,管得住行为。中国古代大官年到老迈,自律性挺强,把喝粥作为人生必备,还写一大堆赞美吃粥的诗词,年轻时营养过丰富了,跟今天的官员差不多。诗人在巷道里跟村里人聊天,一聊几个小时,讲一些让村民们觉得新奇又觉得不着边际的话。他觉得面对面聊天是人类最好的交流方式,现在靠打视频电话来聊天,便捷是便捷了,但没人情味,不真实、不自然,就跟橡皮人发生两性关系似的。他也在夏天的傍晚,跟一大帮老太太跳广场舞,甚至有时候,跟一帮小孩子追逐嬉戏,毫无大人的样子。当然他很受孩子们喜爱。他的诗孩子们背得最多,虽然只是其中几句,也让诗人觉得有价值了。我丈母娘倒是能和他谈得拢,认为现在这个社会,人情味就是越来越淡,像诗人这样的热心人没几个了。有时候,丈母娘一个人,蒸的馒头、煮的玉米、拌的凉菜,会送给诗人送去,诗人自然不客气。来而不往非礼也,诗人自然也会送一些东西给我丈母娘,比如河边拣到的怪石、摘来的桃子等。
我丈母娘委婉指出诗人有些不修边幅,女孩子不喜欢这样,更喜欢干净、整洁、强壮的男人。为了改变他邋里邋遢的形象,以良好的面貌出现在罗丽莎面前,诗人做出了一个让我们张口结舌的行动。他只穿一条皱巴巴的内裤,每天清晨绕着村子跑步三圈,为的是充分吸纳阳气。村里的几位长者把他堵在路上,正告了他,说再这样伤风败俗,让他滚蛋。诗人并没有滚蛋,反而变本加厉,连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也取掉了,赤身绕着不远处的河道跑来跑去。这条河叫向阳河,经过前些年的整治,从一条垃圾遍地的臭水河变成了柳荫如盖的清水河,成为附近村民们的好去处。谁知让诗人这么一晨练,吓坏了来晨练的一些大爷大妈们,为此聚集到我丈母娘的院子门口,非要赶走诗人不可。丈母娘劝了诗人两句,诗人不高兴了,说,我本谪仙人,岂同屠狗辈。诗人决定搬走,要住到城里的公园里去,那里环境好,湖边晨练没人限制。他真搬出去了,提着大箱子头也不回走了。可奈何,搬到公园之后,因蚊子太多,一夜被叮了无数个红疙瘩,第二早光着屁股晨练时差点让公园的管理人员送警察局。他无处可去,又回到老院子,并保证不再光屁股跑步了。他穿上他大学毕业后塞在行李箱里再没穿过的篮球服,继续到河边跑步。不过,没人注意时,据说他还是赤身跑步,三下五除二脱了秋衣秋裤,卷在手腕上,身上的零件甩来甩去,跟疯子一样。这也给诗人惹上了麻烦。那晚有人在河边猥亵了一位妇女,妇女在夜色里没记住是谁,只记住了一个光着躯干抱着衣服逃跑的背影。那干瘦的背影跟诗人几乎没啥不同,该受害者辨认时,疑惑片刻,指认就是诗人干的。为此,诗人被警方刑拘起来,检方准备起诉,涉嫌猥亵妇女罪。这在庄子里掀起轩然大波,大家就觉得,这个叫“死人”的家伙,这方面有点不老实。
四
导演跟画家一样,一头披肩长发,不过时常扎一头小辫子,比画家还多了一大捧络腮胡,奓散开来,每一根像玉米棒子一样刺穿他原本白嫩的皮肤。这样的导演,在电视上会经常看到。导演看着年轻,但有着与他年轻不相匹配的严肃与沧桑。是的,沧桑。他似乎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以至于丈母娘院子门口,一个小孩被穿过村子的一辆皮卡车装破了脑袋,脑浆洒了一地,他见到之后,连眉头都没眨一下,冷静地走进了他的屋内,取出他的摄像机,架起了三脚架,扛过来拍摄。他把世间的一切看成不同场次的戏,所以车祸发生了,他还指挥着人们,你给我站远一些,我要拍一个特写,你们俩站到这一边,不然镜头里装不下了。你们哭的时候,能不能不看镜头?他这么一说,大家就跟吃了苍蝇一样,对他怒目相向。导演不以为意,继续拍他的。大家被眼前的噩耗震住了,没有特别追究导演的态度,相反,因为那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大家对导演还有几份敬畏,尽量按他的意思来调整。虽然一万个不乐意。
导演不去片场、在房间不看片的时候,会扛上摄像机去村里拍摄一阵子。他东拍拍西拍拍,什么都拍,像在探测宝藏。村民们搞不清楚他到底要拍出个什么,会不会把自己拍成恶霸坏人。倒是村里有几个年轻的媳妇儿,老通过我丈母娘,打听他拍摄的内容,问问还需不需要女演员之类的。导演当然不会需要。因为有一天,有一辆车开到院子门口,从车里下来了一帮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女孩,个头高挑,长发飘飘,酷似一个当红女演员,见到导演,又是搂又是抱的,甜腻得不行,看得诗人忍俊不住,舔着嘴唇,上去要和这个女孩要拥抱。当然这个女孩白了诗人一眼,飘了进去。其他人也一样,装作没看到,把诗人当做空气一样,晾在院子门口。诗人左右顾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钻进自己的屋内开始写诗。据丈母娘说,当晚那帮年轻男女们在导演屋内又是唱又是跳,而诗人在自己的屋内大声朗诵诗歌,气得程序员和画家先后向丈母娘投诉了八次,投诉无效后,各自出门去寻找自己的灵感了。
罗丽莎后来给我妻子打电话时说,导演并不是天天住在院子里,在外面过夜的次数多的是。这让她觉得,尽管体格魁梧,膀大腰圆,肱头肌肉如鹅蛋,行事方面也有风格,但情感上,这个人不大靠得住。他一回来,基本躲在房间里看片。他弄了一个高清投影仪,几个大音响,用隔音板加装了房间,里面震天响,外面听不到丝毫动静。他除了看片,就是扛着摄像机到处拍,有时候,也和村民们聊聊天。但他确实不会聊天,说着说着,跟机枪突然卡壳样,不说了,冷峻地看着前方,有的村民本严阵以待,接他话茬呢,没想到倏忽没词了,闭口了,还一副不屑或不耐烦的样子。村民们懒得跟他多聊,倒不如逗逗诗人呢。诗人会开怀大笑,要是不出格,还好玩,而导演不会,导演那双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跟探照灯一样照射内心。村民们不喜欢导演。
导演住在郊区院子里,一方面为了熟悉生活,另一方面想看马。他们正在拍一部网大电影,跟马贼和盗墓有关。这个村子,曾是历史上有名的马营,养过成千上万匹军马,虽然目前没有一头,但史书上的各种记载,让导演能在这里的深夜听到万马嘶鸣的声音。第一次见到罗丽莎时,罗丽莎手持一把洛阳铲,挖出一根院子里种植的胡萝卜后,高兴地旋转了几圈。那飘飞的裙裾、脸上洋溢出来的欢乐和眼中的光芒,让隔着窗户看到的导演有被打一闷棍的钝感。导演眼前出现了闭上梁上、作为马贼女头领——女主角演的角色,捧起墓里盗出来的夜明珠后,翩翩起舞的场景。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找的就是这样的“千里马”。现在出演的女主角,不仅不能给目前拍摄的影片加分,相反,会成为影片致命的败笔。目前的女主角,会像被电击一样笑起来,但跟大太阳下的水滴被蒸干一样,迅疾消失了,冷漠而空洞等待导演进一步安排。这让导演有点烦躁。女主角是制片人推荐来的,据说与投资商关系很深。女主角对他倒是满怀热情,不断嘘寒问暖,亲自调制了冰粉给他送过来,还给他擦汗。为了电影,他毫无所动。现在一见罗丽莎,心里排斥起了女主角,似乎她戴着一层画皮。
他起初来这个村里,目的是想看看马。村里没有人专门养马,但有专业养驴户,为卖驴肉。现在农村机械化,驴作为吃苦耐劳的农业好帮手,被迫转变角色,只为满足一部分人的口腹之欲。导演没法到大草原一览万马奔腾之壮观,但可以从群驴咴咴中找到一些启示。不过,这两年,有些人点名要骡子,这家养驴户会专门找种马来配。那匹种马雄赳赳气昂昂,见到母驴有点烦躁,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摇头摆尾,前腿乱蹬,似乎想后退。有人前呼后拥,帮忙把那事儿完成。导演心想,现在这些马,连干这种事,都要人帮忙,退化太厉害了。这座城市里有专门的骑马场,里面也有一些马,但太温顺了,想怎么骑就怎么骑,跑起来有气无力的,根本产生不了尘土飞扬马嘶鸣的效果。导演观察马,见到了罗丽莎,成天想的是罗丽莎骑上一匹像赤兔马一样的骏马,应该配上什么样的动作和神情。他这个本子里设定的女主人公是个误入马贼窝后当了头领的女英杰,又是盗墓者。
在诗人眼中,导演应该有女朋友,而且不止一个,因为来看望他的女孩子还挺多,每次见面都要拥抱,弄得诗人搞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真正的女朋友。导演每次进城,诗人说他能感受到导演哪一次约会,哪一次拍片。但丈母娘看着导演那张胡子浓稠的脸,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导演见到丈母娘,大多只是点点头,并不像诗人一样,一阵子大姐,一阵子阿姨,一阵子房东,一阵子女王,喊得欢乎。
有次在“暂闲亭”里吃饭时,导演尝试着邀请罗丽莎来拍电影,说她天赐尤物,天赋异禀,天然光环,是深藏鞘中的宝剑,是幽谷中的芳华。面对导演的热诚,罗丽莎淡淡一笑,眼中光芒乍现,说目前你拍的电影,我不喜欢,你什么时候能拍一部像《这个男人来自地球》这样的电影,低成本,故事紧凑,想象力无限,我就当你的女主角。你最好能加一些科幻因素,把背景放入宇宙星空,尝试拍成《星际漫游》那种类型,我可以在几个星球里同时生活,还可以看到逝去的亲人。导演知道有这两部影片,大学里老师推荐过,但没认真看完。听完罗丽莎这么说,连夜回去补习功课,才发现自己当年导演专业就没认真学,这么牛逼的电影,居然没看过,成天想着用那些奶油小生来拍匪夷所思的马贼和盗墓的故事。他意识到这辈子不可能拍出这样的电影,罗丽莎注定看不起他了。这让他陷入了某种精神自戕。他跟炉中烧红的铁块,被凉水一激,彻底冷却下来,抑郁了好几天,在多方鼓励之下,决定振作起来,先完成马贼这部商业片,然后再拍罗丽莎所希望的电影。于是,再遇罗丽莎,导演有点不知所措,像个犯错了的小孩。
五
画家天天支一块板子在院子里画画。在村民看来,他画的还没隔壁家上美术班的初二学生徐小淘的好看。但画家作画时凝神屏气,心无旁骛,俨然要完成世界上最伟大的画作一样。这时候有人要是打扰他,他立即会破口大骂,表情十分狰狞。可以说,这几个租客中,他脾气最不好。他披头散发的样子,让我丈母娘几次错认有陌生女人闯入,拍了拍肩膀,问是谁。画家头也没转就开骂:“管我呢,赶投胎啊,那边有道你不走?”我丈母娘好心地叫了一个理发匠到院子里,让他给画家理发。画家烦躁之极,恨不得把画笔戳到对方的眼窝子里,让对方滚蛋。画家说你再不滚蛋,信不信我把颜料泼你一身。理发匠自然不服气,拽什么你,不就画个破画呢,我家三个小孙子都会画,还比你好!但画家睥睨的眼神,桀骜的姿态,以及身上充斥的艺术家气息,让他心底打退堂鼓儿,说这个长发可修理一下,不一定全剪掉。但画家没时间跟他废话,厉声说你不走,我回我房子行吧?收了画板走进房间,把门甩的震天响。理发匠走了,我丈母娘心想怎么找来这么一个女里女气还流里流气的租客呢。
画家觉得他和罗丽莎的相遇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偶然会带来某种必然性。老院子招聘启事发出来时,要不是他刚好跟女朋友分手,决定把前女友留下的几条裙子还有一些化妆品在那个网站的二手市场板块里卖掉,捎带看到了招租的启事;要不是他看到了这个启事,觉得这个院子不错,顺手发了自己的简介,就不会有下一步应聘;要不是他刚好来这个村子写生,想起招聘的事,就不会参加面试;要不是他面试时颜料用光了,着着急急出门去买,就不会差点撞上罗丽莎;要不是他差点跟罗丽莎撞个满怀,就不会选择留在这个院子里。画家觉得自己和罗丽莎之间是无数个“要不是”的结合体。现在“要是”跟罗丽莎在一起,会是怎样一种体验,成为他当下的追求。他认为在五个租客当中,他是第一个认识罗丽莎的,应该有优先权。他花了一幅罗丽莎的肖像,送给她,结果罗丽莎淡淡地说,她喜欢《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那幅画。你什么时候能画到那份儿上就好了,画里那双眼睛,那么沉静和美丽。
画家说他不喜欢维米尔那一套,他更喜欢天马行空、富有想象力地创造。罗丽莎说自己最喜欢想象了,遥望星空,对月独酌,心想万一有一天,红色的太阳撞到蓝色的地球,会产生什么样的情景呢?地球瞬间灰飞烟灭,人怎么办?能否有一个人,像火箭一样窜出来呢?如果你能画出一幅这样的星空撞击图,把我也放进去,那可最好不过了。
画家目瞪口呆,他的想象力天马行空,把一些人想成了狼转世、牛转世、公鸡转世、蚂蚁转世等,已经够为奇特的,没想到,罗丽莎居然如此不可思议,更有古怪想法,是不是科幻电影看多了?罗丽莎看透了什么似的说,“艺术、技术、科学,其实是一墙之隔,你应该听过莫尔斯电报码的发明人,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电报之父’吧?”
“没怎么听过。我不关心电报。”
“他其实当年是一位当时非常出名的画家吗?莫尔斯画一张肖像的收入,是当时普通人半年的收入。你不妨学学他。”
“我去找找看。”
“记住,一定要注意细节,眼神,用我这双明艳的眼神,秒杀整个星空。”罗丽莎笑着对画家说。画家早就发现罗丽莎眼神与众不同,明净中流露出一丝丝的寒意,柔和中时不时冒出几丝看透不说破的智慧,沉静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狐媚……
画家被罗丽莎的眼神搞得心神不宁,头昏脑涨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程序员看画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知画家在罗丽莎那儿受挫了,心里窃喜。前几天导演也是这样一个情状。程序员心想这些搞艺术的,虚头巴脑,罗丽莎才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程序员一大早看到罗丽莎挥动扫把清扫院子的尘灰时,立即想出了一个高招。他网上订购了一款智能机器人,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对外形进行改装,并对程序查漏补缺,更针对院子的实际。按程序员设定,这个叫“精卫”的机器人,每早6:30清扫院子和大门口;扫完站岗,有陌生人员来临,会提醒“贵客上门”;我丈母娘和罗丽莎通过声控,可控制院子里大多家电;利用我丈母娘的智能手表,自动监测她的血压、血糖、血脂等指标,不正常时向远方亲人提醒,一旦有呼吸困难、心跳异常等紧急情况,会自动拨打120并告知相关信息等……当然,这是一款智能机器人,而且根据院子里的情况会越来越智能,要不是罗丽莎以侵犯隐私的名义,让程序员删除了许多设定的程序,智能机器人会每天端茶倒水伺候罗丽莎和丈母娘,并提醒上厕所、睡觉、吃饭等事宜。
程序员梦想有一天自己编写的代码,跟硅谷里的那些天才样,有朝一日人人都能使用,并赞不绝口。为此,他在房间里放了几大箱可乐和方便面,拉严窗帘,几乎密不透风,一个劲地敲打着键盘,没日没夜工作。他是图安静搬到这里的,也看中了这里的风景和空气。他还养了一只猫,码程序的时候,猫在他怀里打呼噜,他不在,便在房里喵喵喵,叫唤个不停。丈母娘让他的猫出来活动活动,他不愿意,说猫早习惯了。程序员每天要求自己至少写10行代码,编写完还要测试、调试、存档等,如果写不出来,就非常自责,睡不着。我丈母娘老担心他老在房间里,会闷死,动不动会敲一下门,确认他还活着。但丈母娘敲了几次门后,发现程序员非常不高兴,脸寒得能挤出水来,说把他灵感给赶跑了,思路给弄没了。这让丈母娘一度以为,他是个作家,在像柳青、路遥等人一样写小说呢。但他不抽烟、不喝酒,只喝可乐,吃方便面,有时会老远地叫来外卖,让人觉得有些不一样。罗丽莎来到院子里,程序员满脸堆出笑意时,丈母娘才知道,这家伙的脸皮,不是用橡胶做的。
自从有了“精卫”这样一个智能机器人,丈母娘每次看到程序员,就有点怵,觉得这家伙,蓬头垢面,笨嘴笨舌,还有这等本事,弄得全村人都来参观,赞大拇指。这家伙会不会被邪恶的精灵妖婆附体了?于是劝罗丽莎小心点,不然会把你变成一具僵尸的。
罗丽莎也颇为头疼,甚至欲哭无泪,因为程序员给“精卫”设定了一条任务:每早6:30在罗丽莎窗下播魔性的起床曲,每晚22:30播放舒缓的摇篮曲。她想赖床都不行。罗丽莎见到程序员开始不给好脸。程序员还以为自己给机器人设定的程序不够完美,就编了一串代码,每次见到罗丽莎时,这个叫“精卫”的机器人跳着舞蹈,唱着小曲,说着“罗丽莎公主我好爱你”。罗丽莎忍无可忍,对“精卫”说了一句,告诉你家主人,如果利用编程,搭建一个类似“桃花源”这样的虚拟世界,什么时候搭建出来,什么时候我才高兴。
程序员一听,秋霜打过的叶子样,蔫了,这个虚拟技术,目前是有,但这样的程序,一个人单打独斗,岂是一两个月能完成?还需要昂贵的设备和顶尖的团队联合才行。
六
相对而言,丈母娘和罗丽莎都挺喜欢工匠的。工匠会的手艺挺多,木工活、瓦工活、电工活、水泥活、开大车小车等,他说从小什么都喜欢干,就是不好好学习。他高考连考三年,都差那么几分。他见到罗丽莎,腼腆地笑笑,话都不敢说。他矮小精瘦,与罗丽莎高挑明丽相比,有些不搭配。他干得这些杂活,村里人许多人都能干,主要看愿不愿意干。他是够勤快的,但机器人比他更勤快。他只能在墙上抹泥涂灰,画家几笔就能画出大家叫好的山水。他每次见到罗丽莎,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不知放哪儿好,诗人会笑嘻嘻地给罗丽莎朗诵诗歌。罗丽莎每次做好饭菜后,也会请他一起到亭子里吃。他基本上以吃过了之类的理由拒绝,然后懊悔无比。要是有诗人那么厚脸皮就好了。罗丽莎有时候会给他端来一些好吃的,各样菜夹上几筷子,比如拿手点的醋溜白菜、清炒土豆、凉拌藕片、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可乐鸡翅、醋溜里脊、红烧带鱼、水煮牛排等,他每次吃完,送盘子回去时,不仅把盘子洗干净,还在盘子里装满瓜果,而且越来越高档,有时送回的一盘剥好的大颗粒夏威夷果,市值二百多块。丈母娘心疼地说,你一天才挣几个钱,别费心了,过好你的小日子。同时,私下里给罗丽莎说,你不要让工匠痴心妄想了,虽然我觉得有个这样的孙女婿好,但你俩怎么也不搭。
罗丽莎说,人无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你怎么知道我俩不搭?罗丽莎对工匠挺好,有时周末洗衣服,还把工匠的脏衣服要过来,扔到洗衣机里帮忙给洗好。这对工匠来说,几乎是一个莫大的激励。不让用盘子送高档瓜果,他想来想去,开始送化妆品,欧莱雅全套化妆护肤品,一盒子下来差不多有一万,够他几个月的工资了,他说看到了就给罗丽莎买的,表示一下感谢。罗丽莎收到后,觉得问题大了,就叫过来问工匠:
“你意思是我还不够美,跟土坯墙一样,还需要往上涂抹点什么吗?”
“你,你,你当然是世界上最,最,最美的女人,可我,也不是那,那,那个意思,你,你,你还是收了吧?”
“你是担心我有一天老去,想让我用化妆品来保养自己吧,看不出啊,小工匠,你还这么爱年轻女人。”
“我,我,我,只要是你,你,你的话,我就,就,就,喜喜喜欢……”
“小工匠,我看你比我小好几岁,明人不说暗话,我就一个条件,工匠的最高境界,其实无中生有,你如果能给我造出一个空中楼阁,不顶一根柱子,没任何承重物,我明白你的心意,答应做你女朋友。”
“暂闲亭”里古色古香,看得出当时罗丽莎外公营建时之用心。工匠发红的脸上突然变紫了,那是憋的,他觉得罗丽莎委婉地拒绝了他,他急得想哭,想知道自己除了是个打工者,哪儿不好?他可以保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现在这个世界,实心实意地能有几个?再说了,只要踏实干活,吃香喝辣也不成问题。但他知道,他不能保证她每天能开心,毕竟,文化上,他不怎么懂。他偷偷在看一些书,但发现所谓文化博大精深,比他的手艺还要难几倍。有时,一个问题开窍了,比自己完成一件活还要开心。
工匠偷偷观察罗丽莎的表情,绝无通融之余地,于是万念俱灰,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想空中楼阁,鲁班祖师爷都没造出来,自己就一个打工的,能造出来吗?他在房间里恸哭了一夜,听得隔壁得程序员忍无可忍,冲过去踢了一脚门,说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两人在院子里扭打起来,惊动了一院子的人,都去劝架。诗人把工匠拉回房间,陪着灌了一瓶白酒后,才明白工匠之痛苦。诗人一拍大腿说,说我也遇到这个问题,罗丽莎的想法,不着边际,完成起来,难上加难,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你明白吗?我就现代一诗人,我哪有哪个本事,写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诗句呢,换成今天的白话文,就是“漂亮的女娃子,老子想追你”,你说我这样写出来给她,她会满意吗?所以我也苦啊!
两人抱头痛哭,借酒消愁,沤在心底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高照,两人发现大被同眠,吓得赶紧分开,见面都不敢说话了。倒是程序员,不计前嫌,对工匠说,你这四川佬,忒心急了,空中楼阁不是一天建成的,但也不是不能建成的。
工匠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看我笑话不成。
程序员说,咱俩合作,保证让他三人连边都沾不上。
节选自《月光下的兔子》(2024年7月由黄河出版传媒集团 阳光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冶进海,回族,1978年生,现为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副院长,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民族报》《民族文学》《花城》《青年文学》《小说目报·原创版》《小说评论》《中国电视》《现代传播》《重庆社会科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论文上百万字,作品曾获国家、省部级新闻奖等三十余项。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导演的微电影《燃情岁月》荣获第四届中国国际微电影展“金桂花奖”十佳品牌微电影影响力奖。作品曾获国家、省部级新闻奖等三十余项。出版长篇小说《状元之校》,中短篇小说集《长大成人》,理论专著《视听媒体传播新论》等。主持完成2019年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一项。中短篇小说集《月光下的兔子》收集了冶进海近年来发表在国内各大文学刊物上的6部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以现代城市生活为背景,通过虚构的故事叙写普通百姓在时代发展中的情感脉搏,在展现异彩纷呈的时代之美中,折射着作者的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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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辑:阿余尔洗(暨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