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老舅”贾植芳 发布日期:2016-04-27   作者: 毛巧晖   点击数:1588  

我的家乡在晋南的一个小镇,在我小的时候,那里还是一个闭塞的小地方,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铁路高速,甚至连电话都不多,与外界相连的只有一条还算平坦的柏油路。那时,常听家人提起的两位老舅(爸爸的舅舅,山西襄汾方言称“老舅”),便是我印象中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是贾芝、贾植芳,知道他们生活在北京、上海,也知道他们是很有名的大学问家,但所知似乎也仅限于此,毕竟那时我的生活与他们相去甚远。

  儿时对老舅们的印象多来自奶奶(贾宜静)与家人的讲述,以及偶尔收到的从远方寄来的邮件和包裹,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生活会和他们有更多的交集,更不会想到我能在二老舅身边学习生活五年之久,并亲自聆听他的教诲,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2008年4月24日晚上,我接到了二老舅贾植芳病逝的噩耗,一时难以接受,难以相信此前半个月还有说有笑地品尝着我从家乡带去的芝麻饼,似孩童般欢乐的老人会骤然离世。参加完葬礼,由沪返京后,本想写一些文字来纪念二老舅,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去做这件事,我感觉又回到了1997年的元旦——奶奶离世时,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去之痛,内心痛苦而焦躁。想着二老舅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想着他老人家的一颦一笑,想着他对我的指点和教诲,我的心总是无法平静——他确也离我们远去了。那段时间关于他的纪念文章很多,爸爸搜集了他能找到的所有这类文章,并根据自己的回忆写下了三千余字的回忆录,一并交给了我。我清楚,他是希望我能写些东西,可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写起。这件事就这样拖了下来,它时不时地会牵动我的神经,我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2015年,正值二老舅的百岁寿诞,看着网络上再次出现他在书房中拿着烟的剪影,他的音容笑貌瞬间映现在脑海,一幕幕温馨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传说”中的二老舅
  最早关于二老舅的印象,是来自奶奶的口述。奶奶从小读书,后因战乱,到延安跟随大哥贾芝在抗大二分校学习,抗日战争胜利后,随父母回到家乡。奶奶不会做家务,无论是做饭,还是女红,样样不在行。在她与二老舅的书信来往中,就曾提到不会绣花的苦恼。后来二老舅回信说:“这还能难倒咱家?二哥给你在南京路买几匹布,你需要什么花,直接剪下来,贴在布上就行。”这大概是20世纪50年代初的事情了。
  六七十年代,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很长时间内,奶奶都没能见过她的两位哥哥。80年代后,奶奶有条件离开山西了,这才到北京、上海看望她的哥哥们。奶奶到上海是1983年,她跟着小叔去了二老舅家。回来后,她经常念叨的就是,她二哥说,现在二哥能养活起你,就住二哥家,别回乡下了。当时日常用品还很紧缺,奶奶回来后,穿着二老舅在上海给她新做的方格涤卡对襟外套,这在小镇上算得上是很珍贵的东西了。
  直到2002年4月我到华东师范大学考博士,才第一次走进二老舅家。当时女儿已出生,还不到一岁,去上海考试,拖家带口,怯生生进入老舅的书房兼客厅,看到一张古朴的圆桌,上面堆满了书,身后则是书桌,两侧是书架。二老舅照片中曝光率最高的一张就是以这儿为背景拍的。不知为何,凌乱倒也平添了几分亲切,再加上他那一口地道的古城方言,真让我有了回家的感觉。和二老舅接触久了才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富裕,他的豪爽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吧。
  二老舅记忆中的家乡美食
  刚到上海读书,第一个月没去二老舅家。初到异地,一切都不熟悉,包括外出,地铁也不太敢坐,公交车上售票员讲的是上海话,每次报站名,我都听不清,好几次越走越远。于是就躲在宿舍里,极少出门。有一天手机突然响了,拿起电话,是桂芙阿姨,她说二老舅要我去家里吃饭。我心里莫名地紧张与不安,尽管是亲戚,可我跟二老舅不熟悉,不知道去了能说什么。
  到了家里后,二老舅依然是坐在书房,当时他在跟谁聊天,我不记得了,我就坐在圆桌旁的沙发上听他们聊天。客人走后,他问我,到上海熟悉吗?山西人在上海生活不习惯,他说最初他来上海,上海的外国人比山西人多。我只说“还好”。他就说,为何这么长时间不来啊,我就随口说自己忙。他略带嗔怪地说,再忙还能不回家啊。尽管当时已近而立之年,也有孩子了,但听到这句话,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在打转。我来以前的担心太多余了。
  他老人家很健谈。在聊天时,他突然问我:“你吃过‘狗舌头’吗?”我当时一愣,就反过来问他“狗舌头”是什么啊?他说小时候最好吃的一种点心,酥皮。老人记远不记近,之后多年的聊天中,“狗舌头”不是每次必问,也是隔三差五就会提起。我也挺纳闷,每次回家,就问家里的百事通姑姑和叔叔,老家有“狗舌头”这种点心吗?问来问去,谁都不知道。不知道二老舅的记忆从何而起,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哪儿吃过,但他依旧每次都会回忆“狗舌头”的美味与精致。每次听完,我都好想为他找到这一美味,以至于我每次从老家去上海,都会带各式山西糕点,但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找到“狗舌头”。或许是记忆移植,老人家将其他地方的美食,误记忆为家乡点心了吧。
  二老舅经常提起的另一件事,就是多年前到太原上高中的路上喝“汽水”的经历。他在回忆文章中也提到过。在聊天中,他反复念叨,当时哥哥贾芝带着他去太原成成中学读书,他们从临汾坐长途汽车去太原,途经平遥,他看到有一富商买汽水喝,当时就很馋,要求哥哥给他买。哥哥刚开始不同意,觉得汽水太贵。他就坚持不走,非要喝汽水。最后哥哥拗不过他,就给他买了一瓶。他觉得那个汽水太好喝了,只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然后就会反问我:你小时候喝过吗?现在老家还有这个汽水吗?很快我便和他熟络起来,我开始喜欢跟老舅开玩笑了。我告诉他,我小时候家里比你们家穷,哪有汽水喝。这时候,他总会沉吟半天说:“肯定是,咱家就跟《乔家大院》(当时这一电视剧热播)里的乔家一样。”
  “狗舌头”和“汽水”是他老人家记忆中的家乡美食,且不管其真正的产地在哪儿,这恐怕就成为了他记忆中的“故乡”。他老人家十几岁离开家乡,他的生活与家乡切断,但是“故乡”因为这两道美食永远留在了记忆中。
  无微不至的长者关怀
  二老舅好客是出了名的,我去他家里,多数时候会有客人在。我一般都坐在客厅长沙发的书堆旁,听着他聊天,偶尔说一两句话。他的山西话很多人听不懂,当有客人知道我是山西人,就要求我充当翻译。他说的是地道的古城话,我全能听懂。但不知为何,我偶尔跟他说老家话,他却听不懂。所以他说山西话,我用普通话回答。
  他经常让桂芙阿姨给我带一些美味回宿舍,月饼、粽子最多,还有就是山西老家来人拜访带的特产,最初我都推说不要,他会开玩笑说,你老舅家里多得是,不缺你吃的这点。后来也就习惯了,在他家里吃了,再拿些回宿舍,这多少缓解了我在上海的思乡之情,更因为桂芙阿姨,我经常能在老舅家吃到地道的山西面条与腐乳肉。
  我的专业是民间文学,二老舅就经常收集一些民间文学资料给我,凡是他人赠送的与民间文学、俗文学有关的书籍,他都会备好,让桂芙阿姨整理在一起带给我。博士二年级确定了选题后,我告诉他博士论文打算写延安时期的民间文学,他说:“这选题不错。应该多关注历史,不过你这个应该多问问我哥哥。”之后每次再去家里,他都会把搜集好的有关延安以及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史书籍给我。在做博士后期间,因为就在复旦大学,宿舍离他家很近,我去家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经常晚饭后就到他家里闲坐聊天。那两年开始,他的身体状况明显下降,但依然笔耕不辍,每天都会看到他吃力地写着日记,翻阅着书籍。有时候看他吃力,我就跟他说,年龄大了,别再写了。他却说:“我就是靠写字吃饭的,不吃力。”他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还经常劝我要眼勤、笔勤。很惭愧,我到现在也没能达到他老人家的要求。每每想到他在身体状况极为不佳的情况下,还挂念着我出站后的工作,挂念着我的学习和科研,便久久不能平静。
  上述文字都是记忆中的一些碎片,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力越来越差,很多经历过的事情渐渐模糊,但二老舅贾植芳哈哈大笑与埋头写字的剪影却永久定格。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3月28日第9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