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比较文学与日本文学 发布日期:2016-07-11   作者:张哲俊   点击数:4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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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提出

在文学关系研究的个案中,国内外学界普遍存在一个难以解决的困境:认定为影响关系,却无证据;认为定为平行关系,却又觉得存在某种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尝试着向第三关系的方向推进,完全有可能找到产生相似因素的来源。以往仅以影响关系或平行关系研究,明明知道还存在并不是来自于影响与平行的相似因素,但找不到相似因素的来源,就会陷入困境。

 

一、何为第三种比较文学

 

自19世纪一直到今天,国内外学术界普遍认为比较文学只有影响与平行两种文学关系。但本人在多年的个案研究过程中发现了第三种比较文学关系(简称第三关系),这是与影响关系、平行关系性质不同的国际文学关系:交流关系不存在于文学层面,而是存在于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是通过交流形成的。诗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不知道对方诗人的存在,但诗歌中存在相当多的类似因素,是因为诗人各自描写了通过交流形成的生活世界。不同文学关系的相似因素来源各不相同,影响关系的相似因素来自于文学层面的交流关系,平行关系的相似因素来自于平行的共生现象。第三关系的相似因素来自于生活世界的交流,不是来自于文学交流,文学层面不存在交流的证据。第三关系需要通过文学与其他文献还原生活世界及其交流关系,因而第三关系的研究也是文学考古学。生活世界的交流并不是文学交流,但可以产生既非影响、亦非平行的文学关系。第三关系拓展了调查范围,将生活世界及其交流关系纳入到了文学关系研究的范围,这样就有可能找到相似因素的来源,突破文学关系研究的难题,也可以认识到生活世界的交流关系如何改变文学关系。 

 

二、第三关系的个案研究

 

《万叶集》的柳蘰与中国《折杨柳》的关系

 

(一)柳蘰与《折杨柳》的关系

《万叶集》歌颂了各种植物,这些植物大概有一百五、六十种,写植物的和歌占了整个《万叶集》和歌总数的三分之一。杨柳也是《万叶集》中最为重要的植物之一,有 39首写了杨柳,占各类植物的第九位。其中写柳蘰的有9首,占杨柳和歌的四分之一。《万叶集》的研究在日本古代文学的研究史上可以说是最为丰富的领域之一,积累了非常多的论文和著作。然而研究杨柳的论文只有两、三篇而已,还有一些著作在部分章节中涉及到杨柳。现今为止较为全面地研究的还是樱井满教授的著 作,他以《万叶集》中的花木为研究对象,出版了著作集十册。下面是《万叶集》写柳蘰的和歌,是写柳和歌中特别的一组和歌。所谓的柳蘰是将柳条做成环状戴在头上的东西。

梅の花咲きたる園の青柳は蘰にすべく成りにけらずや。梅花开园中,青柳吐新芽。似已可折取,柳蘰饰柔发。(小贰粟田大夫、N817) 

梅の花咲きたる園の青柳を蘰にしつつ遊び暮さな。梅花园中开,青柳可为蘰。戏柳又戏春,举杯消春宴。(小監土氏百村、N825)

春柳蘰に折りし梅の花誰か浮べし酒坏の上に。春来遍新柳,折取为柳蘰。何人采梅花,浮于酒杯上。(壹岐目村氏彼方、N840)

しなざかる越の君らとかくしこそ楊蘰き樂しく遊ばめ。越中君聚,如此柳蘰。上戴柳蘰,杯酒且宴。右、郡司已下子弟已上人多集此会。因守大伴宿祢家持作此歌也。(大伴家持、N4071)

柳蘰和歌的数量并不少,这些和歌中的柳蘰是怎样的东西呢?樱井满带着同样的问题意识相当完整地论述他的看法。“中国自古将柳枝结为环状送给踏上旅途的人,祝愿平安回归。早在汉代乐府题中就有折杨柳,是离别的笛曲。唐代王之涣题为《送别》的诗: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因为别离多。……在文字之国的中国,‘柳’与‘留’的音相通,或许是想要留住踏上旅途的人。‘环’与‘还’的音相通,似可释为尽快回还。”

那么能否直接相信樱井满看法呢?显然存在着难以相信的部分:一,樱井满作为例证的王之涣的诗歌中并没有描写折柳为圈的形象。二,没有出现柳环一词。三,王之涣的诗歌是盛唐时期的诗歌,《万叶集》的形成是在初唐以前,盛唐的诗歌不可能对《万叶集》有影响。那么樱井满的见解是不是他个人的见解而已呢?同样的见解亦见于植物学的辞典:“清明节用柳枝点新火,亦把柳枝插于门与屋檐,还将柳枝插于头发。《折杨柳》中也有相似的习俗。亲近的人踏上旅程时,要折水边的柳枝,结成环形,作为赠送之物。据说‘环’与‘还’相通,借助柳的灵力保佑旅者,也包含着旅人不要因为旅途疲惫而丧失魂灵之意。”由此可知这样的见解得到学术界承认,也相当流行。樱井满也反复在他的著作论中论及这一见解,并明确地论述了与中国柳环的关系。

中国古乐府题有《折杨柳》,是别离之曲。唐王之涣有题为《送别》的诗,咏叹如下:“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因为别离多。”中国有祈祷旅行人平安而送柳枝的习俗。柳本来其音与“留”相通,“环”与“还”相通。作成轮状表达了回归原处之意。……(第19244142首)《万叶集》中这样的歌是受到中国“别木”的影响。柳蘰是柳环的日本化。

樱井满的见解与中国的习俗、汉语语音特征吻合,这的确是颇有魅力的说法。《玉台新咏》早已传入日本,其中有不少《折杨柳》。然而尚需调查的是唐初以前的《折杨柳》中,是否出现柳环一词是应当调查的问题。初唐以前的《折杨柳》数量不算多,其中没有一首《折杨柳》诗歌出现过柳环一词。即使通观中国历史也很少出现所谓的柳环一词。偶尔能够看到柳环二字连用的个例,但不能认为柳环是一个词。《舆地志》云:朱雀门北对宣阳门,相去六里,名为御道,夹开御沟,植柳环渠。这是朱雀大街的街树,柳环并非一个词,街树排连成环,是很长的环状之物,完全无法想象可以戴在头上。再看明代陶安的《过平江》一诗:“锡山回望望亭孤,百里风烟远入吴。虎阜云开晴见塔,枫桥月落夜闻乌。依依杨柳环新郭,渺渺波涛接太湖。可惜捧心人去杳,大夫遗庙镇姑苏。”此诗的柳环二字是指环绕城池的柳树,其长度至少也有十数里以上,恐怕也是难于戴在头上的,显然不可能赠给行人。与樱井满的解释比较接近的是李商隐的《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烟惹雾毎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此诗的最后一句是说送柳给行人,其中也含有迎归的意思。但李商隐的迎归与樱井满所说的迎归不同,这是指不要折尽柳枝,要留一半来迎接行人的归来。此诗暗示出在迎归行人时也以柳枝相赠。不过李商隐在诗中并没有使用“柳环”一词,显然李商隐的诗不能作为佐证的资料,更何况李商隐的诗迟于《万叶集》。

那么从六朝到初唐折杨柳赠送的是什么东西呢?是不是柳环也成为了一个问题。《折杨柳》诗中极少直接写到赠送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在个别的诗歌中还是可以看到所赠之物的形态。如“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此诗写的是恋人送别的场面,男人上马没有拿马鞭,折了杨柳枝当作了马鞭。女人不胜悲哀,愿作男人手下中的柳枝,愿成为马鞭,随郎远行。显然手中拿的不是柳环,而是柳条,只有柳条才可以当成马鞭。折柳枝赠给行人的习俗原本起于北戎,后传入汉人的生活,一直到清朝都可以看到。折柳条相赠的习俗在唐人的诗歌中也有表现。如崔国《长乐少年行》:“遗却珊瑚鞭,白马娇不行。章台折杨柳,春日路旁情”,诗中描绘的是少年与青楼子相别的场面。少年忘记带了马鞭,白马不肯行走,折了柳枝当成马鞭。章台是长安的青楼聚集之所,这写的是诗人与青楼女子分别的场面。此外唐代诗歌中还有相关的作品,也可以作为参考的文献。日本古代的画家为唐诗配画,是唐诗选本的一种类型。葛饰北斋是江户时期代表性的画家,他曾为唐诗配画。上面的绘画就是江户时代(宽政五年、1793年)刊行的《唐诗选画本》中的一幅。少年上马,手中拿的是柳条,而不是环状的柳圈。再来看明代石珤的《杨柳枝词》:“春风惜别霸陵川,多少长条似马鞭。谁道无情是花柳,赚人来去自年年。”此诗描写了在长安霸陵川送别的场面,典型的地点、典型的场景都可以证明送别赠送的是柳条,而不是柳圈。所谓的长条是指柳条,无数的行人将柳条当成马鞭,意思是这里有过无数的分别。《折杨柳》常常使用长条、柔条等词来指代柳枝。“条”字一般指细长状的东西,而不是指环状的东西。长条完全是没有指称环状东西的可能性,这是毫无疑问的。再看宋代文同《折杨柳》:“垂杨百尺临池水,风定烟浓盘不起。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郭祥正《折杨柳》:“江头杨柳春依依,主人此时伤别离。留连祖席日欲晚,风弄绿影揺金巵。手攀长条赠君归,纷纷闲愁如絮飞。人生聚散似鱼雁,此柳春深有几枝。”明代于谦的《折杨柳》用了柔条一词:“折杨柳,折得柔条持在手。殷勤赠与远行人,人去书来莫厌频。明年柳发黄金芽,却望归辕早到家。春来春去须臾事,莫待漫天飞雪花。折杨柳,愁思多。短长亭畔崎岖路,送尽行人奈尔何。”此诗的柔条也不可能是环状的东西,显然一般情况下送别赠的是柳条,而不是柳圈,也就是说不可能是环状的柳蘰葛饰北斋的崔国辅诗配画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按照《折杨柳》的习惯送别时赠送的应当是一根柳条,但画中少年手中的柳条不是一根。折柳送一枝就与以柳枝为马鞭吻合。在很多诗歌中都有赠送一条的描写,说明赠送一条是一般的现象。

张祜《折杨柳》:“凝碧池边敛翠眉,景阳楼下绾青丝。那胜妃子朝元阁,玉手和烟弄一枝。”此诗写的也是恋人分别的场景,郎君将行,女子玉手折一枝送给郎君。诗中没有把柳条与马鞭联系起来,但可以想象出马鞭与一根柳枝的关系。唐诗中类似的描写非常丰富,张九龄《折杨柳》:“纤纤折杨柳,持取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迟景那能久,流芳不及新。更愁征戍客,容鬓老边尘。”杨巨源《和练秀才杨柳》:“水边杨柳绿烟丝,立马烦君折一枝。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便向手中吹。”赠送一根柳条可能与以柳条为马鞭有关,赠送一根柳条的习俗也一直代代相袭。宋代文学中也有不少相关的描写,文彦博《折杨柳》:“长忆都门外,低垂拂路尘。更思南陌上,攀折赠行人。行人经岁别,杨柳逐年新。何当逢塞雁,重寄一枝春。”又汪莘《柳枝词》:“抽出烟丝轻袅袅,扫成雪帚重垂垂。风流举世无过柳,总合殷勤把一枝。”《折杨柳》本来是送别诗,但也用于相思。送别送一枝,相思寄送也是一枝。汪莘的诗歌写得也较为含蓄,风流与送一枝柳条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是风流过后总要分别,一枝柳条就成了最好的赠别之物。下面明人的诗歌写得更为清楚。明胡奎《柳枝词》:“一送离人折一枝,长条折尽短条衰。飞花自是浮萍草,莫向尊前怨别离。”一次送别就送一枝,将杨柳枝折得只有短条。不同时代的诗人反复描写赠送一根柳条,显然这只能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状况。如果完全没有赠送几根的习俗,就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诗人不约而同地写出赠送一根的诗句。既然折柳送别时一般赠送一根柳条,葛饰北斋画的少年手中不是一根柳条,显然葛饰北斋不太了解折柳送别的习俗,或者是折柳送别的习俗没有传入日本。但是如果仔细审视画中的少年,就会发现少年手中的柳条一共是四根。画中的青楼女子有四个人,每一个人送一枝,就是四根。少年手中握有四根,正是送别赠送一根柳条习俗的表现。葛饰北斋了解《折杨柳》的传统,也证明送别时赠送的不是柳圈。

那么中国文化史上有没有出现过类似柳蘰的东西呢?柳圈便是与柳蘰类似的东西。看元王恽《柳圈辞(六章)》:“暖烟飘,绿杨桥,旋结柔圈折细条。都把发春闲懊恼,碧波深处一时抛。野溪边,丽人天,金缕歌声碧玉圏。解祓不祥随水去,尽回春色到樽前。问春工,二分空,流水桃花扬晓风。欲送春愁何处去,一环清影到湘东。步春洄,喜追陪,相与临流酹一杯。……”此辞相当全面地描写了三月三日戴柳圈时的心情,首先是新春到来时的欣喜,柳枝新绿是新春的标记。此辞不是单纯地吟咏春天的快乐,更重要的是吟诵柳圈。柳圈包括了去除病魔的意义,王恽的诗表达了驱逐病魔的祈愿,也表现了祓除各般烦恼和不祥的意愿。一切的烦恼通过戴柳圈都抛到了身外,随水流去。如果细柳圈具有去除一切不祥的功能,那么柳枝的功能已经普遍化,不是限定在特定的疾病,这显然是生命崇拜意识的发展。王恽除了《柳圈辞》之外,王恽还有几首首诗歌,《和韵三首》:“朋盍华簪拥佩罗,秉蕑听我醉时歌。柳圈泛滟风漪去,乐事迢随献岁和。坐近绿阴花气重,歩移红袖野吟多。杯行到手须沉醉,六客樽前我最皤。”再看《上巳日褉饮林氏花圃舍弟仲略首唱》:“腊蚁香浮金叵罗,一声清艳遏云过。千年盛节称元巳,四座嘉宾到永和。曲水风流清兴在,茂陵依约绿阴多。柳圈尽带余征去,未拟花枝照鬓皤。”王恽的《禊约》一文,比诗歌更详细地记述了上巳的习俗:“今岁兹辰,适值癸已,又一盛也。用是约二、三知友,燕集林氏花圃。所有事宜,略具真率。旧例各人备酒一壶,花一握,楮币若干,细柳圈一,春服以色衣为上。其余所需尽约,圃主供具,秉蕳续咏,办追洧水欢游,禊饮赋诗,修复兰亭故事。”王恽多次与友人聚于林氏花圃,每每相聚祓禊必然折柳为圈,王恽《上己日林氏花圃会饮序》:“花圃寻盟而至者,凡一十二人。于是登野彴酹清波,折柳攀杨,袖兰采药,歌丝间发,羽觞交献。不数。行,四座纷然,迭为宾主。酒既酣,秋涧老人继以柳圈新唱咏。”实际上在诗歌中很少使用柳圈一词,王恽的诗歌中使用柳圈是极个别的现象。宋代司马光《柳枝词十三首·其三》:“君王游豫赏青春,折柳弮赐侍臣。莫怪长条低拂地,只缘供扫属车尘。”诗中写的是柳圈,但尽量避免使用柳圈一词的意图十分明显。柳圈一词较俗,孔尚任的《桃花扇》第五出中柳老汉云:“我老汉姓柳,飘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节,偏把个柳圈儿套住我老狗头。(众人大笑介)。”柳圈一词成为了博取众笑的材料,是属于插科打浑的一类。在清代的诗歌中偶然也会出现柳圈一词,清人田雯《题桃花扇传奇绝句·其二》:“白马青丝动地哀,教坊初赐柳圏回。春灯燕子桃花笑,笺奏新词狎客来。”又如查慎行《台城路(九日同人小饮和朱日观)》:“年年索郎,高会多情怀,酒伴长在篱下,桂板催诗,柳圈祓禊,总付渔樵闲话。重寻旧社,笑如此江山,登临多暇,后约苍茫,菊枝聊满把。”既然柳圈一词在中国文学中也难得一见,那么没有在日本文学中出现也是正常现象。

上巳节的柳圈在中唐以后也移用到了折柳送别,这在诗歌中有所表现,刘禹锡(772842)《杨柳枝词·其七》:“御陌青门拂地垂,千条金缕万条丝。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张乔《寄惟故人》也写到了柳圈:“离别河边绾柳条,千山万水玉人遥。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仅以绾一个字还不够十分清楚是否绾为圈,白居易的诗歌写得清楚一些。白居易《杨柳枝词八首·其六》:“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此诗格外有趣,与通常的《折杨柳》或《杨柳枝词》不同。苏家小女当指苏小小,在杨柳树前与情人分别。与情人分别,应当送柳枝给情人远行,但是苏小小折取杨柳枝,不是送给行人,剥去绿色的柳枝皮,然后盘为环状,戴在自己的头上,因此白居易说“银环样”。宋翁元龙《玲珑四犯》表现得比较清楚:“月黯小阶云冻。算春将揽邮亭鞚。柳成圈、记人迎送。蜀魂怨染岩花色,泥径红成陇。”这是宋代的词,不足以证明刘禹锡等人诗歌中的绾字一定是绾为圈,但有一定的参考意义。柳圈初现于上巳节,后来移用送别,也移用于寒食、清明。宋代张炎[庆春宫]:“都下寒食,游人甚盛,水边花外,多丽环集,各以柳圏祓禊而去,亦京洛旧事也。波荡兰觞,邻分杏酪,昼辉冉冉烘晴。罥索飞仙,戏船移景,薄游也自忺人。短桥虚市,听隔柳,谁家卖饧。月题争系,油壁相连,笑语逢迎。”张炎的词中并没有用柳圈一词,但是在序文中使用了柳圈一词。柳圈何时移用于寒食不明,但至少宋代已经移用于寒食了。祓禊也并不限于上巳,“都下寒食,游人于水边,以柳圏祓稧。张叔夏赋[庆春宫],词以道其事甚佳。”寒食节也要在水边祓禊,头戴柳圈,柳圈的使用范围也越来越广了。

杨柳结在中国文学中时常出现,早在六朝时期的诗歌中就出现了杨柳结。那么六朝时期的杨柳结是否就是柳圈呢?

 

江总《折杨柳》

万里音尘绝,千条杨柳结。

不悟倡园花,遥同羌岭雪。

春心自浩荡,春树聊攀折。

共此依依情,无奈年年别。

 

江总的《折杨柳》是青楼女子思念远行客人的作品。此诗的开头两句很可能会产生歧意。“万里音尘绝”是“千条杨柳结”的原因,“千条杨柳结”不是指折取杨柳条来做柳圈,而是指杨柳枝垂下千万条,在风中结为无数的柳枝结,如同愁肠百结。如果是折取了柳枝,那么后面还一句“春树聊攀折”,就变得不可理解了。既然前文中已经折取了杨枝,此处再取柳枝,无论是诗法,还是实际生活,都是不可理解的现象。杨柳结是指因风纠结在一起,梁沈约《咏柳》:“轻阴拂建章,夹道连未央。因风结复解,沾露柔且长。楚妃思欲绝,班女泪成行。流人未应去,为此归故乡。”杨柳因风纠成结,随后又解开了杨柳结。徐陵《长相思二首·其二》也描写了相同的景象:“长相思,好春节,梦里恒啼悲不泄。帐中起,窗前髻,柳絮飞还聚。游丝断复结,欲见洛阳花,如君陇头雪。”游丝指是柳丝,断复结正是在风中纠结而散开的样子。类似语句也见于唐人的诗歌,孙光宪《竹枝词二首·其二》:“汉家宫里柳如丝,上苑桃花连碧池。圣寿巳传千岁酒,天文更赏百僚诗。乱绳千结绊人深,越罗万丈表长寻。杨柳在身垂意绪,藕花落尽见莲心。”此诗的“乱绳千结”是指柳丝千结阻碍人行,并不是说折了很多柳枝结为柳圈。白居易《杨柳枝词八首·其八》:“人言柳叶是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从这些诗歌的语句,来判断江总的“千条杨柳结”,就是喻指愁肠百结的哀伤。

无论是柳条还是柳圈,都有祝愿平安健康的意思,将柳圈转用于分别也是合乎常理的现象。折柳送别赠送柳圈,也是生活细节的变化,这一变化必然表现在诗歌之中。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时常表现出柳条越长越好的观念。送的枝条越长,就表明依依惜别的情感就越深长。这一类的诗句较多见于中晚唐以后。令狐楚《春游曲三首》:“晓游临碧殿,日上望春亭。芳树罗仙仗,青山展翠屏。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风前调玉管,花下簇金羁。阊阖春风起,蓬莱雪水消。相将折杨柳,争取最长条。”令狐楚(766或768~837)字壳士,宜州华原(今广西宜山)人,先祖居敦煌(今属甘肃)。贞元七年(791)登进士第。曾为方员外郎、华州刺史、河阳怀节度使。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后因亲吏赃污事贬衡州刺史。赠送最长条,是以长度象征情感的长度。然而柳条太长,也就不宜于当作马鞭,只能是绾柳为圈了。长条寄长相思,短枝也寄长相思。然而短条寄长相思,是因为长条多被折尽。这种观念也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李裕《折杨柳》:“东风道上杨柳枝,几多攀折送别离。长枝折尽短枝长,明年仍旧含烟垂。”争相折送长枝,最后剩的都是短条。王逢年《折杨柳》:“边楼夜笛吹霜月,玉门杨柳边人折。长条短条系相思,故园东风莺啭枝。鸳鸯机上肠应断,绿满天涯人未归。”在中唐以前较少出现争送长枝的诗句,这恐怕是中唐以前不大绾柳为圈相送。

(二)柳蘰、柳圈与文学文本中的物质层意义

如果从结论开始论述,《万叶集》的柳蘰不是来自于中国的《折杨柳,而是上巳的柳圈传入日本之后形成的。如果要证明上巳的柳圈传入日本,成为了柳蘰,那么必须追问如下的问题:柳圈在中国是何时产生的?中国在三月三日的宴会上戴柳圈,那么在日本有没有三月戴柳圈的情况呢?如果说柳蘰是中国的柳圈演化而来,那么又是什么时代柳圈的信息传入了日本呢?这些问题必须加以解决的,否则就不能说明中国的柳圈与日本柳蘰的关系。中国的柳圈是三月三日的上巳节戴的,那么这一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樱井满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注意到日本也有三月三日戴柳蘰的习俗。江户时期曾有过三月三日戴柳蘰的习惯。这也许是从中国传来的。据清朝末的《燕京岁时记》,儿童要头戴柳蘰。唐高宗三月三日在渭水北祓禊,赐群臣柳环。据说这是头戴柳环、可除虿毒的习俗之始。樱井满依据《燕京岁时记》认为中国的柳圈始于唐高宗。《燕京岁时记》是清朝的文献,究竟是可信到什么程度呢?实际上除了《燕京岁时记》之外,其他文献中也有记载。细柳圈:原《景龙文馆记》:唐制上巳祓禊,赐侍臣细柳圈,云帯之免虿毒瘟疫。中宗四年上巳祓禊于渭滨,赋七言诗,赐细柳圈。这是清朝《月令辑要》的记载,唐中宗四年上巳,在渭水河岸上祓禊。两种文献的记载不同,那么哪一种更为可靠呢?《月令辑要》根据的是《景龙文馆记》,景龙是唐中宗的年号,《景龙文馆记》是唐代的书,应当是比较可靠的。此事亦载于《新唐书》卷五八的《艺文志》。唐中宗四年应当指的是景龙四年,这个时间相当于公元710年,从这个时候开始戴柳圈应当是事实。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亦记载:“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圏,言带之免虿毒。”这个文献也应当是可信的,也是唐代已经开始使用柳圈一词的例证。《旧唐书》的记载比较全面,也可以作为印证的证据。四年春……三月甲寅,幸临渭亭,修禊饮,赐群官柳桊(圈),以辟恶。这里说的四年春,应当是景龙四年春。这一年三月三日举行曲水宴,唐中宗赐给大臣柳圈。由此开始三月三日皇帝赐柳圈,成为了三月三日的惯例。《新唐书》有如下的记载:“凡天子飨会游豫,唯宰相及学士得从。春幸棃园,并渭水,祓除则赐细柳圈,辟疠。夏宴蒲萄园,赐朱樱。秋登慈恩,浮图献菊花酒,称寿。”这段文字记载的是唐代皇帝一年中的各类仪式活动,其中的一个活动就是春季时皇帝前往渭水之滨,宰相与学士从行,举行曲水宴,赐大臣柳圈。戴柳圈的目的是祓除疫病。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戴柳圈的意义也不断地扩大丰富,其意义并不限于此。祓除污垢,祝愿健康长寿,祝福是基本的意义。戴柳圈的习俗始于唐中宗,但是上巳节始于先秦,只是每年的时间并不固定而已。到了晋时固定于每年的三月三日,并在此日举行曲水宴。戴柳圈的习俗始于唐代,是因为在此之前并无戴柳圈的记载,诸文献也都认为始于唐。

与唐代的这种惯例比较,《万叶集》的柳蘰又是怎样呢?日本学者做出如下的论断: 

柳蘰(柳かづらき)-——柳蘰(柳かづらく)是将柳枝和蔓性植物的蔓做成蘰之意的词。写柳蘰限于一、二月的春歌。……或者与4516的首题词中所看到的那样,也许是举行新年宴会的作品。 

这是小岛宪之等人对4071号和歌的解释。小岛宪之等人编著的《万叶集》,是具有权威性质的著作,在日本学术界广为使用。写柳蘰的万叶和歌之中,有一部分明确记载了创作和歌的时间。写作时间较多的是一月或者二月。4071首和歌是大伴家持的作品,描写了在举行宅宴时戴着柳蘰游乐的场面。如果按照传统的说法,柳蘰源于《折杨柳》,那么描写的应当是送别场面,但此歌不是如此。如果按照唐代柳圈传来的说法考虑,那么《万叶集》中应当有三月戴柳蘰的情况。如果只是限于一月和二月戴柳蘰,那么似乎在说明柳蘰与唐代的柳圈是没有关系的。

这里应当指出的是上巳在日本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后来也成为了五大节日之一。樱井满已经指出过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有过戴柳蘰的风俗。当然中国的柳圈不是江户时期传入日本的,更早的时候日本也有过戴柳蘰的记载。也就是说日本戴柳圈的习俗并非始于江户时期,早在平安时代就有戴柳蘰的记载。 

“三月三日,给头弁戴柳蘰,插桃花簪,腰插樱花,全身盛装。不料僵步难移,实是难堪。” 

这是清少纳言《枕草子》中的记载,《枕草子》记载了各类宫廷和贵族的生活,这是可信的文献。《枕草子》有两处记载了三月三日的情况,日本学术界往往只是引用另一段文字,几乎无人注意这段三月三日的记载。恰恰是这段文字中记载了戴柳蘰的情况。那么三月三日戴柳蘰的现象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呢?《万叶集》中当真没有三月戴柳蘰的情况吗?其实仔细调查《万叶集》的和歌,还是可以看到三月戴柳蘰的和歌的。

《二月二日,会集于守馆宴作歌一首》

君が行もし久にあらば梅柳誰とともにかわが蘰かむ

君之将行远,回返倘迟延。梅柳已飘飞,与谁共柳蘰?

右、判官久米朝臣广绳以正税帐入京师,仍守大伴宿祢家持作此歌。但越中风土,梅花柳絮三月初咲耳。(大伴家持、N4238) 

这首和歌是宴会之作,写于二月二日。但吟诵的内容是三月的事情。久米朝臣广绳到京都去,如果有事延迟,三月初可能回不来,那么将与谁一起戴柳蘰游乐呢?这是大伴家持想象的内容。越中是现在的富山县一带,三月初梅花与柳絮才会开放,因此这个时候才能够戴柳蘰。日本的地形南北狭长,各地气候相差悬殊,各地植物开花长叶的时间也很不相同。如果说越中只能到了三月戴柳蘰,那么4071首和歌也只能是写了三月的事情。小岛宪之等人主张戴柳蘰只限于一月和二月,显然是错误的。越中的新年,柳还没有长出枝叶,是不可能戴柳蘰的。

《万叶集》的著名学者伊藤博在论述4071首和歌时,修正了小岛宪之等人的错误,并提出了自己的新的看法。在越中柳枝出芽是在三月,卷十九·4238的左注有记录。天平胜宝二年(750)三月二日的歌(卷十九·4142)之中也有“春日柳新芽,折取手中看”之句。“头上戴柳蘰”(即4071)之歌可看为三月十日时的歌,我以为这是不会有错的。伊藤博提出4071首和歌写的是三月十日之事,他依据的是4238首的左注。左注中记载的是三月初,也就是三月一日到三十日之间。伊藤博认为是三月十日左右,这就与4238的左注不同了,显然应当还有其他的根据。那么这个根据可能是三月二日的4142首歌。如果以三月二日为根据,有可能把梅花开的时间也作为一个因素,因为4238首也写了梅花。

据大后美保博士在昭和五年到十七年的调查作的表格显示,白梅与红梅在开放的时间上稍有不同,但没有大的差别。总体来说梅花盛开的时间持续十几天到一个月,这就很难成为伊藤博结论的根据。富山县没有作为调查的对象,但是长野县与富山县山较近,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参考。当然奈良时代与昭和初期的气候不同,但是开花的时间不会有过大的差别。长野的开花时间有二十余天,因此伊藤博根据什么理由来得出结论认为4071首和歌写的是三月十日左右,实在让人难以明白。当然伊藤博也可以认为4071首写的内容应当是三月一日到三月十,但这与左注的意见相合,显然没有进一步发展。然而这一新的发展又看不到任何根据,伊藤博断言他的结论不会有错,但实在看不出正确的可能性。

实际上这首和歌写的内容应当是三月三日到三月五日,这种可能性极高。伊藤博作为依据的4142首和歌,描写了京城春天的景象:“春日柳新芽,折取手中看,忆及都大路。”京城大路的街树依照长安的制度,也种植了柳树。因此看到眼前的柳树发芽之后,自然而然地想到京城的街柳。歌人大伴家持思念京城的还有一个原因是与这个日期有关,天平胜宝(750)三月二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第二天就是三月三日,正是举行曲水宴的上巳节。遇到佳节,思念京城和京城的生活是人之常情。

如果认为大伴家持写的是三月三日的上巳曲水宴,那么大伴家持本人有没有涉及到上巳节的曲水宴呢?现在来看看大伴家持的汉诗《晚春三日游览一首并序》:“上巳名辰,暮春丽景。桃花昭睑以分红,柳色含苔而竞绿。……余春媚日宜怜赏,上巳风光足览游。柳陌临江缛袨服,桃源通海泛仙舟。云罍酌桂三清湛,羽爵催人九曲流。纵醉陶心忘彼我,酩酊无处不淹留。”这首诗收于《万叶集》,没有写到柳蘰和柳圈。可是包括了曲水宴的所有因素。“上巳风光足览游”写的是在水边游乐,“羽爵催人九曲流”写的是曲水流杯。此外有两处写到了柳树,举行曲水宴的地方往往有柳树。此诗似乎没有直接写到上巳节的祓禊,但在三月五日写的另一首汉诗写到了祓禊:“昨暮来使,幸也以垂晚春游览之诗……。闻君啸侣新流曲,禊饮催爵泛河清。”这首诗也写了上巳节的各种活动。如果将三月三日到三月五日的汉诗全部综合考察,就会发现包括了上巳节的所有因素。如果说缺少一个因素的话,那就是柳蘰,也就是柳圈。大伴家持等贵族有着丰富的中国文化修养,特意到有柳的地方举行曲水宴,可是偏偏就不戴柳蘰,这是不可理解的怪异现象。实际上大伴家持等人一定是戴了柳蘰,举行曲水宴的。由此来看42384071两首和歌写的应当是三月三日到三月五日之间的事情。

既然认为大伴家持等人在上巳节游乐时,一定戴了柳蘰,那么为什么汉诗中没有写到呢?如果与唐代的诗歌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大伴家持的诗歌并不奇怪。唐代诗人写曲水宴的诗歌并不少,但是没有一首写到柳圈。柳圈一词似乎不是诗歌词汇,在诗歌中不用柳圈一词是通例。在唐代是如此,唐代以后也是如此。元代王恽的诗歌用到了柳圈一词,但这种例子极少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伴家持等人即使戴了柳蘰,但没有写到柳蘰也属于正常现象。《万叶集》柳蘰的时间最多是一月和二月,中国的柳圈是在三月三日,这种时间上的差异主要是中日两国风土气候的不同造成的。

《万叶集》的柳蘰与中国的柳圈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但总体来说两者几乎是相同的:第一,《万叶集》中的柳蘰歌写的最多的是宴会,81782584040714289首和歌写的都是宴会。如果加上4238首,就共有6首。这是柳蘰和歌总数的三分之二,这与唐代的曲水宴戴柳圈的情况完全相同。第二,18461852首和歌写的是春天的喜悦,抒写春天的喜悦是中国各个时代曲水宴诗歌的主要内容之一。1924首写的是春天之喜,但也写了男女的恋情。其实男女彼此表达恋情本来就是上巳节的一个活动,出现在柳蘰和歌里也是正常现象。第三,9首柳蘰和歌中,没有一首写的是送别的内容,这是一个极为突出的特征。如果说受到了中国《折杨柳》的影响,那么应当有送别的内容,但偏偏就没有送别的内容,这说明与中国的《折杨柳》没有关系。中唐之后,唐代的送别诗与《折杨柳》中开始出现柳圈,这是将上巳节曲水宴的柳圈移用到了送别。

奈良时代除柳蘰之外还有花蘰,花蘰是把花枝做成圈戴在上头的东西。花蘰与柳蘰的差别只在于材料不同,这就证明柳蘰有可能源于花蘰。柳蘰与花蘰、柳圈在物质层面上非常相似,究竟是源于柳圈还是源于花蘰,仅仅在物质层上显然难于判断。柳蘰与柳圈的相同不只是在物质层,三月三日的时间与宴会等因素也是完全相同的。这就证明《万叶集》的柳蘰应当是源于中国三月三日上巳节的柳圈,而不是源于花蘰。《万叶集》的柳蘰并非只限于三月三日,也有其他的时间。时间并没有统一在三月三日,是因为日本南北各地气候太大,不可能是统一在三月三日。

那么唐代的柳圈是什么时候传到日本去的呢?《万叶集》最早出现柳蘰的是《梅花宴三十二首》中的和歌。这些和歌作于天平二年(730)。中国方面最早戴柳圈的时间是唐中宗景龙四年(710)。从710年到730年的期间里,第八次遣唐使来到长安,这个时间是在养老元年到养老二年(717718),使节团的主要成员是多治比县守、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玄昉、大伴山守、藤原马养、井真成等人。在第八次的遣唐使团中,最值的注意的一个人就是山上忆良。山上忆良对中国文化有深广的了解,他也参加了梅花宴。据说《梅花宴三十二首》的序文是山上忆良写的,尽管此说并不确定,但山上忆良参加了梅花宴是无疑的,第818首梅花宴上的和歌是山上忆良的作品。山上忆良来到唐朝长安,也出现在梅花宴,这说明宴会戴柳圈的风气有可能与山上忆良有关。遣唐使节团的成员对中国文化都有着一定的修养,他们一定会特别关心唐代宫廷如何度过上巳节曲水宴。在长安了解了群臣戴柳圈饮酒行乐的情况,将这一情况带回了日本,由此《万叶集》开始出现柳蘰。梅花宴的柳蘰与山上忆良的关系就属于此类现象。

从中国的柳圈到日本的柳蘰,都是指柳枝绾成的环状之物,也有着共同的来源。可是名称发生了变化,名称的变化没有改变物质与形态,意义也没有多大的变化。物质名称的变化并不意味着两者之间没有传递的关系,一般而言物质的名称会随着物质的传递一起传入,这才是正常的现象。柳蘰是中文没有的词,《广辞苑》释蘰,以藤蔓花草等做成的饰发之物。蘰与鬘的发音相同,训读かづら,与蘰相同,字义也颇为相近。《广辞苑》释鬘:一是柔蔓花草做成的饰发之物;二是束发用的东西,也指假发;三是俳优、艺人等专门为登台各种发型而用的饰物。第一种意义应当是基本意义,鬘与蘰相通,柳蘰亦可写为柳鬘。鬘在中文较为常见,《康熙字典》云:“鬘:《广韵》,莫还切。《集韵》:谟还切,蛮衣也。《韵补》:缨络也。……又集韵:谟官切,音瞒。《类篇》:发美貌。”鬘有多意义,一是璎珞,二是美发。璎珞是指珠宝串成的饰物。中日的同一个字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可知柳蘰名称的由来是在日本形成的。名称的变化是柳圈日本化的结果,但也说明柳圈的传入主要不是在文学层面上。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字词的传入是最基本的形式。名称完全不同,说明上巳柳圈是以物质层面上传入的。然而物质层面的传入不一定是实物的传入,而应当是物质信息的传入。遣唐使在长安看到上巳节曲水宴的柳圈,回国之后仿效,在日本也就形成了类似的物质生活。既然唐代文学不使用柳圈一词,日本文人就会自造名词。

 

结论

其一,第三关系的观念是符合国际文学关系事实的原创理论。第三关系是本人在数十年的个案研究经验中发现的,国内外学术界还没有研究过影响与平行之外的文学关系,因而第三关系是文学关系的原创理论。比较文学理论相当丰富,但一般的比较文学理论不会改变文学关系的性质,更不会增加或减少文学关系的种类,这是第三关系的特别之处。更重要的是如果第三关系只是个别现象,那么不会改变文学关系的基本事实。但事实证明第三关系到处存在,相当普遍,改变了文学关系的基本状况,如果被遮盖,必会严重阻碍文学关系的认识和研究。影响关系与平行关系推动了比较文学的研究,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也由于过度简化,造成了种种障碍。第三关系还原了文学关系的基本事实,这就修正了国内外学术界对文学关系的一般认识。

其二、第三关系的研究可以还原事实,修正失误,这是个案研究的实践价值。第三关系源于研究实践,不是概念的更换或理论的演绎,因而更具有个案研究的实践价值:《杨柳的形象》)提出并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多具有原创性或者是对已有答案的修正和纠偏。坛君神话正文353字,核心部分只有一百余字,为此《韩国坛君神话研究》写了45万字,其中第二章为校勘檀(坛)一个字写了5万字。本书一字一字地研究,《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第四期的书评《“一字见乾坤”:还原坛君神话的原始形态》以为此书解决了困扰东亚世界七百余年的诸多难题。这其实就是第三关系的实践价值,实践价值正是是科学价值的一部分。


本文为张哲俊教授2016年“东方文学研究:民族性与世界性”全国研究生暑期学校中的课程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