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般鲁饶》(以下简称鲁诗)是纳西族象形文东巴经名著之一,是后期东巴文学中的划时代的一部现实主义的优秀代表作。因此,早就引起了中外学者和作家们的注意。国内翻译整理成汉文公开出版或进行研究而有影响的作品,有赵银棠先生的长诗《鲁般鲁饶》,云南民族民间文学丽江调查队编写的《鲁般鲁饶》,牛相奎、赵静修同志整理的长诗《鲁般鲁饶》单行本等。另外,《云南民族文学资料》1962年第六集(内部铅印),也集中登载了六份鲁诗译稿。毫无疑问,鲁诗的公开问出及写进纳西族文学史,介绍给国内外广大读者,对于发展纳西族的文学,丰富祖国各民族大家庭的文学宝库,都有着重要意义,但是,正因为鲁诗是古典名著,用古老的象形文字记录在东巴经中,古语古词很多,翻译和研究的难度也比较大。所以,对于鲁诗产生的时代背景和它所反映的主题,以及悲剧性艺术特点等,值得进一步商讨,以使我们的学术事业不断得到繁荣和发展。
我本人接触到研究鲁诗前后经历了40多年。解放前曾学过它,并照古本用象形文字写过一部,但不求甚解,随学随忘。解放后,曾两次回到丽江和中甸白地,作了专门的学习和音标记音,并通过多次翻译、教学和研究,对该诗的认识和理解逐步有所加深,但也只能说是初步的。本文的资料依据东巴经原书为丽江白沙久知老大东巴写本(分上下册),汉文译稿为拙译《鲁般鲁绕》(牧奴悲剧纪略),以及白地记录本(手稿)。同时,也参考了上述公开出版之作品,还有和发源同志的译注本《祭风·鲁般鲁绕》。
为了便于讨论,现将该诗的主要内容作简略介绍:在古代纳西族的游牧部落里,只看见牧主的迁徙繁衍,却没有牧奴的幸福自由。牧主欺骗牧奴说,要把自己的福寿赐给奴隶们,让牧奴从星迁路、草迁路、树迁路和水迁路中来迁徙。牧奴们聪明地回答说:星已布满天,草已铺满地,树已长满山,水已流满谷,牧奴迁徙我不来!牧奴们要摆脱奴役,向往着自由。牧主和其妻又用花言巧语来欺骗,牧奴们仍没有上当。牧主修了数道石门,防止牧奴再远逃。牧奴们在放牧中遇见了一棵神奇的大树,自己动手制作砍刀。奇树上飞出的砍片,变成各种首饰和乐器。此后,牧奴们终于打开铁门,翻越铁山,集体远逃,寻求幸福和自由,但不幸遭遇洪水,被大地金沙所隔开。他们不畏艰险,修船、搭溜和制革囊渡江使情人相会。牧女开美久命金,找不到情人祖布羽勒排,寄口信给原配未婚夫,得到的回答是一顿咒骂;她想去寻死,又不忍心而转来。她再次寄口信给情人羽排,羽排被牧主骗回而失约。可怜的久命姑娘在绝望中吊死在桑树之下。羽排在放牧中丢了牛,寻牛来到桑树下,看见久命忠于盟誓而殉情,悲痛欲绝,自己在砍下吊绳将久命死尸火化之后,也一起同归于尽。他们生时得不到幸福和自由,死后共同奔向理想的“山国乐园”。
二
该诗到底产生于什么时代?这首先要从书名谈起。我个人认为《鲁般鲁绕》的“鲁”,应译为“牧奴”,因为原书中的“鲁”和“吾”(奴隶)可以互用,这一点很重要。其次,鲁的音读低调为古语“妻夫”的夫,不是所谓的男青年或族称;鲁的音读高调为放牧的牧。“鲁”虽有“牧儿牧女”的含义,但过于笼统,缺乏时代的制约因素,所以鲁还是译为“牧奴”比较贴切。“般”是迁徙,“绕”是下来,鲁般鲁绕直译是“牧奴迁徙下来”;但从书的实质内容来看,牧主要牧奴“迁徙”下来,牧奴却集体逃跑,追求幸福和自由,最后以悲剧结束,所以不应理解为“迁徙之歌”,而是一部古代牧奴们的悲剧绝唱。
鲁诗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原书中有几个重要地名,如“左边苏吉(无量河)大,右边公吉(雅砻江)大,中间纳吉(纳西江,即金沙江)大”。唐人樊绰写的《云南志》,把南流过铁桥(今丽江塔城)上下磨些诸部落的金沙江,称为“磨些江”。这与鲁诗中的纳吉(纳西江)称谓相一致,而这正是我们考虑诗产生时代的重要依据之一。其次,根据原书记载,牧奴们修船、搭溜和制革囊渡江的地方,是“老来海英比”即金沙江这也与上述“纳西江”(磨些江)的记载一致。还有赵银棠先生的译诗之玉龙山名也是有根据的,即原书中的“金舞鲁你背,冉舞鲁牛通”句,意为“从绕云雪山(玉龙山)走去,来到无云雪山(文笔山)上”。上述原书中的几个重要地名,符合纳西族历史活动的空间,而且也反映了一定的历史时代,因此,我们在翻译整理和研究过程中,是不应该忽略它们。
该诗原书中还记载了能直接证明历史时代的一段文字。为了严肃起见,特将原文摘引如下:
。第一字读“纳若”,意为“纳西人”,又可作“奴隶”解,读“吾”。第二字读“形”,意为“稻”同音假借作“抚育”。第三字读“巴德”意为“苯教徒”或“喇嘛”。第四字读“盘”,意为“解开”同音假借为“藏族神”。全句应读“纳若盘你形,盘巴德你形”,意为“纳西人被藏族神抚育,被藏神喇嘛所抚育”。这里的“抚育”应理解为管辖和统治。这句话出现的语言环境是牧主欺骗牧奴:要把牧主的福寿赐给牧奴们,牧奴们悲愤地回答说:
人生辽阔地,
人生呀人生,
人生没两回!
藏神管纳人,
喇嘛治牧奴;
青春无两度,
牧奴无青春!
那么,这部诗所反映的“藏神管纳人,喇嘛治牧奴”,具体指哪个历史时代呢?根据新、旧唐书《吐蕃传》及《云南志》(蛮书)所载,唐初,吐蕃王朝的统治势力一直伸向今洱海地区,即“姚州诸蛮先属吐蕃”,“并西洱河诸蛮”;唐调露二年(680年),吐蕃在今丽江塔城,设神川都督府,作为滇西北地区的统治机构,磨些(纳西)首当其冲,直接受着吐蕃奴隶主的统治。直到唐贞元十年(794年);南诏受唐王朝支持而攻破铁桥城(塔城)为止,前后共达114年之久。我们认为,这就是该诗故事产生的年代,即吐蕃王朝统治滇西北的公元7世纪末到8世纪末这段历史时期。
这个时期(唐初)纳西族的社会历史情况又是如何呢?樊绰《云南志》作了较详细的记述:“磨蛮,亦乌蛮种类也,铁桥上下及大婆(鹤庆)、小婆(永胜)、三赕(丽江)、探览(宁蒗)、昆池(盐源)等川,皆其所居之地。土多牛羊,一家即有羊群,男女皆披羊皮,欲好饮酒歌舞,……与南诏为婚姻家,又与越析诏姻娅。”这段记载至少说明了三个重要问题:第一,唐代磨些族的分布与今日纳西族的分布差不多;第二,唐代纳西族的社会生产以畜牧业为主,以私有制的“家”为生产单位;第二,唐代纳西族奴隶主与南诏、越析诏政权搞政治联姻,所以南诏王异牟寻于唐贞元十年(794年)遣使入朝时,著名诗人白居易的《蛮子朝》说,“蛮子”的导从是“摩娑”。这就是汉文历史文献明白记载的唐代纳西族的社会历史情况,而它和该诗原文记载的社会历史背景是一致的,即土多牛羊,确立了私有制的家为生产单位,存在着广大牧奴与少数牧主的深刻的社会矛盾。
众所周知,纳西族从事畜牧业的传统,渊源于古代羌人(牧羊人),汉、晋时代的牦牛夷和摩沙夷继承着这个传统。到了唐宋时期,虽然分别聚居于上述几个自然条件较好的坝区和河谷区,进入了较稳定的农耕时代,但由于传统影响和自然条件限制,再加上当时的政治历史原因(吐蕃、南诏奴隶主的统治),纳西族的大多数人仍然分布在广大山区,在整个社会生产中,畜牧业的比重仍然很大。甚至到了元代,当时的丽江路“蛮有八种,麼些蛮最多于诸种”;丽江、巨甸坝区一带,虽已“土地肥饶,人资富强”(《元一统志》),但广大山区仍然是“地凉,多羊马”(元·李京《云南志略》),贫(奴)富(主)更加分化,“酋豪富畜牧,散野若蜂蚁”(元·王沂《摩西诏》,载《光绪丽江府志》)。在社会风貌上,仍保持着古代游牧部落那种“善骑射,最勇励”的精神。所以,鲁诗所反映的社会历史背景就是古代纳西族游牧部落里的牧奴和牧主的深刻矛盾。这是符合唐代纳西族社会历史真实的。正因为如此,不应把该诗所反映的社会背景理解为是“一群男女青年”和“坝子里的人”的矛盾,或者是“牧儿牧女”为争取婚姻自由而与“父母家”之间的矛盾。
唐、宋两朝时期,是纳西族历史发展的重要时期。首先是受到中央唐王朝(汉族)的直接影响,纳西首领们随南诏使节第一次到过内地京城长安,其深远意义不可低估。其次,接受吐蕃(藏族)和南诏(彝族、白族)的影响更为直接和深刻,接受藏族的苯教文化和稍后的藏传佛教文化,而形成的著名的东巴文化,也接受南诏的先进文化技术,促进了生产的发展和贸易的扩大。到了宋代,吐蕃无力向东,大理段氏也未能有纳西地区,社会相对安定,经济文化有很大发展,所以诗中所反映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诸如打制刀和制作金银首饰等,是完全可能的。据史书记载,纳西族于公元3世纪前后就有了盐、铁的生产技术,东巴经中也有纳西先民在今木里无量河与金沙江边淘金的记载。所以,不一定非到了封建社会初期(元初为标志)才会有铁器工具制作和金银首饰的出现。总之,根据以上分析,我们的初步看法是该诗故事产生年代约在公元7世纪末至8世纪末的唐代初年,即纳西族受吐蕃王朝统治的奴隶制时期。当然,它的形成和发展,直到写成书面的东巴经而广泛流传,可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包括整个唐、宋两个朝代的五六百年的时间。而这个时期,也正是纳西族社会的奴隶制得以进一步发展的历史时代。
三
该诗所反映的主题是什么?在前面探讨鲁诗的产生年代中,我在联系社会历史背景时已涉及主题。这里着重联系原诗所反映的重点,以作进一步的讨论。首先,该诗原文用很重要的四句序诗来破题:
遥远的古代,
人生辽阔地,
只见牧主迁徙来繁衍,
没有牧奴幸福和自由。
正确理解这四句序诗至关重要,它不仅和原诗书名《鲁般鲁绕》有关,而且和全诗所反映的社会背景和主题有紧密联系。关键是第三、四句如何正确理解:“崇(人)般(迁)崇(人)绕(下)能(着)到(只)朵(见),鲁(奴)般(迁)鲁(牧奴)绕(下)能(着)没(不)朵(见)。”我们认为,在存在着广大牧奴的社会里,百般欺骗牧奴、千方百计阻止牧奴逃跑的“崇”(人)只能是牧主;而在存在着牧主和牧奴阶级对立的社会中,当然只有牧主(奴隶主)能“迁徙繁衍”,不可能有奴隶们的“迁徙繁衍”即自由和幸福。这也就是鲁诗所反映的主题。
在东巴经原书中,牧主是有名有姓的,因而是不应被忽略的。现摘引原文如下:
。第一字与第三字均读“垛”,原意“板”,假借为牧主之姓“垛本”;第二字读“苏”,系“苏培”(奴隶主)的缩减,从男人“木”(苏)声;第四字应会意为“妇女”这里不读本音,应读为牧主之妻阿尤。全名读“本苏久呷”和“垛木鲁阿尤”,应译为“男牧主垛本久呷”和女牧主垛本阿尤”。垛本为姓,久呷、阿尤为名。因此,把有名有姓的牧主理解为“父母”或“爹妈”是值得商榷的。
原书有一段建立牧奴庄的记载,与主题直接有关,也是不应被忽略的。如:
所有牧奴们,
声息相连庄,
建奴庄而住;
赶獐牧牛地,
开辟新天地;
夜晚奴语啰啰传,
早晨奴歌清脆响!
在中外各民族的历史进程中,奴隶社会里出现奴隶的个别逃亡、集体逃跑甚至发生奴隶暴动是屡见不鲜的历史现象。在古代纳西族的奴隶社会中,发生奴隶集体逃跑以致一度建立起自己的“牧奴庄”不是不可能的。不然,该诗中的牧主为什么反复鼓吹要把自己的福寿赐给奴隶呢?为什么一再“迎请”牧奴要“迁徙下来”呢?为什么要修起数道石门来防止牧奴远逃呢?很显然,该诗故事的产生,可能来源于古代某一次规模较大的牧奴集体逃跑事件,从而深刻反映了牧奴和牧主两个对立阶级矛盾的主题。
奴隶社会中的广大牧奴,为什么要逃跑呢?是因为牧奴遭受牧主的残酷奴役:
一月三十天,牧羊三十天;
做活可停歇,放牧不能闲。
苦死一辈子,不得吃个饱;
放牧一辈子,不得穿暖衣;
挤奶一辈子,不得喝甜奶!
生活在死亡线上、毫无人身自由的牧奴,更不会有青春的欢乐和幸福的婚姻。所以,他们才喊出了世代被人们同情而歌颂的心声:
人生呀人生,人生没两回;
花好呀花好,花开无两季;
青春无两度,牧奴无青春!
为了争取自由和幸福,牧奴们才以集体逃跑的方式来反抗。这就是鲁诗所反映的广大牧奴与牧主深刻矛盾的主题,也是古代纳西族第一个阶级社会中的主要矛盾。所以,我们说它是后期东巴文学中的一部划时代的现实主义代表作。
奴隶无婚姻自由,被奴隶主强迫配婚,是奴隶主阶级为增殖奴隶劳动力的一种残忍手段。这在解放前我国西南大小凉山彝族奴隶制社会中还能见到。在纳西族东巴经中也有类似记载,如“没尼注垛星,没堆罗本星”,即“不爱配婚苦,带病干活苦”。鲁诗女主人公开美久命金,早已被牧主配婚,即原书中的“苏时岳培”(岳父)、“冲那岳美”(岳母)、“老尤注恒”(未婚夫)家。但是,她又热恋着同呼吸、共命运的牧奴祖布羽勒排。牧奴们的这种争取自由(逃跑)和幸福(私奔)的斗争,是奴隶制社会所不允许的。于是,它必然导致了一场千古流传的爱情悲剧——殉情。这是符合那个历史时代的真实的,从而它反映的主题是深刻的。
四
该诗的悲剧性艺术特点。是通过纳西族奴隶社会中牧奴和牧主两种社会势力的矛盾,通过两种对立的理想、意志和实践准则之间的冲突表现出来的。牧主的意志是无限制地奴役牧奴,甚至剥夺了牧奴的人身自由。而牧奴的理想是争取自由和幸福,以集体逃跑、建立牧奴庄来反抗。牧主要奴役人,牧奴要人身自由,两种对立势力的实践准则表现了尖锐的冲突。一切历史上的统治阶级是狡猾的,总是用镇压和欺骗的软硬两手,来达到巩固其统治地位的目的,所以才有“牧主的福寿要赐给奴隶,古树的寿命要赐给花儿,流水的寿命要赐给泡沫”等花言巧语的说教,而聪明的牧奴始终没有上当。尽管牧主筑了一道又一道的石墙和石门,对于争取自由的牧奴来说,纵有铁门铁山也要翻,刀山剑树也要过!成群的牧奴还是远逃出来了。争取自由幸福的牧奴们的斗争精神是坚忍不拔的,即使遇上特大洪水、被大地金沙所隔开,他们也毫不灰心,齐心协力地修船、搭溜、制革囊来渡江情人又能相会,恋人终于团圆。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奴隶社会中的统治阶级还是强大的,由于奴隶主阶级的残酷压迫和欺骗分化,广大牧奴争取自由幸福的要求和斗争,实际上很难彻底实现。于是,就造成了恩格斯所指出过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的人间悲剧:主人公开美久命金和祖布羽勒排这对恋人最后被拆散,导致了殉情这一“人生中可怕的事物”(车尔尼雪夫斯基语)。殉情是牧奴走投无路之举,是对黑暗残酷的奴隶制度的背叛,是“一个人遭遇不应遭遇的厄运”(亚里士多德语),引起无数人们的莫大怜悯和同情。这就是悲剧艺术感染力所不朽之处。
该诗的悲剧性艺术,集中在诗的下册(后半部分),着重描写了处于绝境的牧女开美久命金这一典型人物形象,着力刻画她那纯朴、善良、忠贞的内心境界。当她“认不到自己的伴侣,找不着自己的情人”时,她以诚实、善良之心寄语原配之未婚夫家,表明自己洁白无瑕之贞节,同时也还抱着一丝幻想:“善飞的黑乌鸦呀,背起驮子太沉重,带个口信挺轻便;扛起树干太沉重,带片树叶挺轻便;背桶泉水太沉重,带瓢泡沫挺轻便。请你带个口信去,带给我的岳父岳母和配偶:高高天空里,没被慧星侵扰过,有三颗明星,我就是颗明星呵!辽阔大地上,没被羊吃过,有二丛鲜草,我就是丛鲜草呵!大地村寨里,没被人破贞,有三个好女,我就是个好姑娘!好像寻找失群的家畜,又来寻喊我;骏马配金鞍,又来迎接我。”开美久命金是如此诚实和善良,但她所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顿恶毒的咒骂。未婚夫家说她不是明星而是一颗大黑星,不是鲜草而是一丛大毒草,不是良女而是一个坏女人!“你的伴侣自己去寻找,你的配偶自己去寻找;不爱你呀不爱你,不要你呀不要你!”这对一个纯朴未婚的姑娘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污辱。她对着天空悲愤地说道:“我呀松涛纵虎山,山不高耸虎不过,山高虎才纵步呵!藤条缠绕大树上,树不直呀藤不缠,树直藤才绕树呵!”在这样的悲观和绝望中,她曾想到死,但对于一个渴望得到自由和幸福的女奴隶来说,死是多么的不容易呵:“可怜的开美久命金呀,带上细麻绳,走到树下去吊死!女容照树上,树叶黑油油,女发黑油油;大树无情哟,它不会说话,不说可以殉情在这里,没有吊死回转来。开美久命金呀,黑石夹腋下,走到水边欲跳河!女容照水中,水色清莹莹,女眼清莹莹;河水无情哟,它不会说话,不说可以殉情在这里,没有跳河回转来。开美久命金呀,脚上穿金鞋,走到山上去跳岩!女容照岩上,岩面白生生,女脸白生生;山岩无情哟,它不会说话,不说可以殉情在这里,没有跳岩转回来。”
开美久命金虽然处于绝境之中,但对自己的爱情是严肃的,对自己和恋人的盟誓是忠贞的,即使最后没有多少希望,她也要争取同情人见一面。她再次托请善飞的黑乌鸦,寄口信给情人祖布羽勒排说:“以往日子里,三句掏心话,还应记心头!公鹿唱咸泉,会沁入心房;羊儿吃鲜草,还应有回味。不是白银配不上黄金,不是碧玉配不上珍珠;不是舅父的儿子,配不上姑母的女儿!……”被牧主骗回去失约的祖布羽勒排,内疚而无可奈何地回答说:“我呀牧羊三十天,做活可停歇,放牧不让闲;秋天秋三月,高原放牧不让下山来。过秋又是冬,冬天冬三月,白雪纷纷下,寒风飕飕吹,冰风冷透心,冬天没能去。过冬又是春,春天春三月,布谷满山叫,野鸽遍谷鸣,牧奴正断粮,春天没能去。过春又是夏,夏天夏三月,暴雨哗哗下,男奴穿烂裳,马蹄拖烂泥,夏天没能去。一天有恍惚,三天已过去;一月稍迟疑,三月已流逝;一年犹豫后,整整三年被消磨了呵!”
可怜的开美久命金,在如此绝望之下下定决心去殉情。鲁诗的悲剧性艺术,在这关键的地方运用了大自然的变化和各种动物的生死规律,对开美久命金殉情之前的心灵作了反复的多层次的渲染:“开美久命金,对着苍天说:‘我还没有看过人吊死,我还没有见过殉情呵!’”鲁诗用旁述的语言写道:“天上的云层有个吹散的时候,地上的绿草有个枯萎的季节,狂风呀也有被高山阻挡的时候。开美久命金呀,一见大自然的这一切,去殉情好像是快事,不去吧好像苦无边。直嘴白鹤呀,死在白云层;……雄威大猛虎,死在雪山麓;……梅花斑鹿呀,死在新荒地。开美久命金,一见动物也死亡,去殉情好像是快事,不去吧好像苦无边。”
开美久命金的悲剧不仅感动了飞鸟乌鸦,几次帮她送信,而且也感动了姑娘即将上吊的那棵桑村。当她来到桑树下准备上吊殉情时,桑树有情说了话:“开美久命金呀,你的吊绳结实不结实?吊绳如果不结实,愿望还没有达到,吊绳很快会断呵!”姑娘坚决回答说:“我的吊绳最结实,是用牦牛毛编成;你的树枝牢靠不牢靠?我的愿望没实现,你的树枝会断呵!”桑树回答说:“我是著名什罗山的桑树呀,我的树枝结实又牢靠!”可怜善良而又诚实的牧女开美久命金,就这样吊死在树下。也正因为她死得如此冤枉、死得可怜、死得悲惨,所以她死之后,该诗还让她的“灵魂”来说话,更增加了“悲”的气氛的浓度。真是入木三分,扣人心弦。
祖布羽勒排在高原放牧时,丢了一头大黄牛,寻牛来到什罗山的桑树下。开美久命金身死魂不死,她的灵魂说了话:“亲爱的祖布羽勒排呀,以往日子里,好音信寄了一千次,托请白鹡鸰带去;坏消息寄了一百次,托请黑乌鸦带去,难道都没给你吗?!”祖布羽勒排羞愧地说道:“……你的金花银花真的谢了吗?你的玉花珍花真的凋了吗?放进山羊绵羊气,是否还能说话哟;换上玉眼珍珠眼,是否还能看见哟;接上松树栗树脚,是否还能行走哟;配上金齿和银牙,是否还能用餐哟;炖来肥肉瘦肉汤,是否还能喝下去;拿来布衣和绸裳,是否还能穿上身呵?!”开美久命金回答说:“我呀已是死掉的人了!……我呀天天吊在桑树下,白天已被老鹰大雕来威胁,晚上又被野猫狐狸来吓唬。请你拔出腰间的长刀,割掉我那脖项的吊绳;脱下你身上的牧羊白披毡,盖在我的死尸上;把我烧成一撮白骨灰、烧成一撮黑炭堆,送到十二欢乐山去吧!”……纯朴、善良、忠贞的牧女开美久命金死了!被迫失约而又忠于盟誓的祖布羽勒排最后也倒在姑娘的火化场中!这就是鲁诗悲剧冲突的高潮。它把古代广大牧奴向往自由和争取幸福的要求,通过牧女开美久命金这一典型人物形象,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起到了揭露假、丑、恶,引起人们对真、善、美追求的作用。
五
在纳西族文学中,还有几部与该诗有关的著名作品,故容易引起人们的混淆。因此,这里对此也顺便谈谈个人的看法。如前所述,《鲁般鲁绕》是纳西族东巴祭司用原始象形文字写下的古代书面文学,主要描写奴隶社会中的牧奴生活,反映了牧奴和牧主两种社会势力的深刻矛盾以及牧奴的爱情悲剧。主人公牧女开美久命金是殉情人“乐园”的开山祖,被后世民间称为“殉情之母”。而民间流行的口头长诗(民歌大调)《游悲》(殉情调),则是封建社会发展的产物,是以反抗封建制度下买卖包办婚姻为主要内容。直到解放为止,丽江坝区民歌手唱“游悲”时,几乎都反映出国民党“抓兵苦”的社会内容,语言艺术也更加口语化。但是,该诗和游悲有一重要的基本点是共同的,即描写爱情婚姻的悲剧而导致殉情入“山国乐园”这一重要情节。要说文学的源流,该诗是源,游悲是流。解放后50年代出版的《玉龙第三国》,是两位当时仍属青年的纳西族作者牛相奎、木丽春同志参考以上两部作品而另行创作的叙事诗,因此它不属于民间文学范畴。还有,东巴经《初布逝布》(送殉情者),是丽江县水长乡东巴和泗泉等人于20世纪20年代所创作。从东巴经的发展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创造和发明,但从其文学价值来说,乃是十分逊色。当然,从宗教研究和文学的比较研究来说,它仍可作为重要的参考资料。
原文刊载于《和志武纳西学论集》,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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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辑:和霁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