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巧晖|2023民间文学:本体研究与跨学科对话|论文 发布日期:2024-04-24   点击数:58  

 毛巧晖|2023民间文学:本体研究与跨学科对话|论文

摘要:2023年民间文学在承续之前研究的基础上,其表现出研究话题更为集中,特别是对民间文学口头性、集体性、人民性及体裁、语境的讨论,彰显出民间文学领域进行理论建设的自觉与学术愿景;而在对学科史、学术史的梳理中,我们所看到的是研究者立足当下面临问题时的思考及结合时代语境对过去学人研究的重新阐释。在民间文学社会价值研究中,我们能看到相关研究成果既有对学术传统的延续,也注重结合时代命题,多维度、立体化地进行理论拓展。当然,无论在哪个论域,我们都能看到2023年度民间文学研究有待提升之处及未来的新趋向。

关键词:2023民间文学;文学特质;学科史;社会价值

作为现代学术兴起的民间文学研究,其兴起之初就有学科独立、理论范式、学术话语的焦虑,不同时期的学人在学术史梳理中都对此发出过感慨,亦就其症结进行过大量反思,数量较多,不再一一罗列。但其问题无疑指向理论取向与学术发展中的学科边界、跨学科对话等,而这也恰是当下民间文学研究要处理的核心与关键。在当今提倡跨学科交流的思潮中,民间文学似乎从一开始就携带着这样的色彩。可以说,19世纪中期以来,民间文学就是文学、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的研究对象,近年来又受到了近现代史学、传播学、翻译学等的关注。在多学科交汇与对话、民间文学出现新变化(如传播媒介、城乡流动引发的民众日常生活的变革等)的背景下,民间文学研究随之出现新趋向,这在2023年度民间文学研究中皆有体现。

2023年,在国家文化建设、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乡村振兴大背景中,民间文学研究较之前而言,学术论著虽无明显增多,但研究趋向集中,尤其是渐趋指向民间文艺本体研究及基于本学科建设的多学科对话,表现出了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的自觉与效力。

一、对民间文学基本特质与内在规约的讨论

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关系一直以来就是民间文学研究的重要问题、基本问题,其重要指向就是民间文学区别于作家文学之内在特质。这一问题可以说从现代民间文学兴起就一直伴随其学术历程,只是在不同时代其表现不同而已。从民间文学走过的百余年历程来看,往往在民间文学引起社会关注或者民间文学渐成“显学”之时,比如20世纪50—70年代,就曾在文学领域掀起民间文学范围和文学性的讨论,其重要背景就是在研究领域将民间文学等同于人民文学并逐步成为文学主流的趋向。在相关讨论中,围绕民间文学的范围,主要集中于民间文学创作主体——人民大众和口头流传特质的讨论,其所对应的是如何处理或看待当时兴起的人民创作和口头文学。当然,这些问题在当时并未得到解决,而是在有关民间文学范围、界限和搜集整理的讨论中逐步被消解。这样的学术讨论或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也曾出现,只是当时更多倾向于对民间文学研究中“文艺学”范式的突围与解构,寻求多学科对话的路径与理论突破,不过最后也是“喧嚣”一时,直到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民间文学研究处于学科与学术困境。由于学科归属,民间文学的“一体两面”之民俗学划归社会学,虽然从新时期开始,民间文学就一直处于挣脱“文学”研究范式的进程中,但是其学科之“根”无法更改,再加上大多数从业者的学养基础以文学为主,研究者只能在文学与社会学的范式差异(正向而言则是在学术张力)中前行。21世纪以来,随着口头程式、表演理论、民族志诗学等理论的引入,民间文学研究范式发生较大变化,但其影响更多局限于学科内部,即使亲邻学科——中国文学内部现当代文学、文艺学、古代文学等亦了解者较少,更遑论其他。在其他学科视野中,民间文学研究依然停留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关民间文学文艺特征或文化内涵的研究中,引起较大关注或引用率较高的大多是概论性质的论著。近两三年来,由于通俗/流行/网络文学(文化)对神话、史诗、民间故事等主题、形象的广泛借用,以及民间文学理论对于网络文学创作理论的适用性与批评效度,再次引发学界对民间文学的文学特质的讨论。

民间文学的文学特质是民间文学学科的根基所在,这也是2023年度民间文学研究中理论阐释最为集中并取得深化与推进的场域。长期以来,民间文学的文学特质更多是通过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之间的差异来彰显,两者的关系一直是这一领域讨论的重点。在2023年度的讨论中,依然有通过对民间文学/口头文学与作家文学/书面文学的考察来阐释两者之间的流动性,其指向不再是通过差异来论证,而是在两者的流动与互化中凸显民间文学的文学性。2023年度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既有对古代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转化的研究,如通过对明代《清平山堂话本》中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双向转化的阐述,凸显了书面文学转向口头文学的关键——“音声化”,而这也是当下口头文学在文学特质讨论中“回到声音”的延续与拓展,也有对现当代文学领域两者交融或书面文学对口头文学创编与重构的讨论。书面文学借用或吸纳口头文学资源的话题从白话文学的讨论中就已开始,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人民文艺的建构与发展,“民间文学源头论”成为文学常识与定论,当然后来也出现了对“民间文学源头论”的反思,但并未影响其“知识化”程度。争论较少,讨论的空间也就不大,所以这一话题沉寂了很久。近年来,随着影视文学、网络文学对民间文学母题、形象的大量“征用”,以及在对民间文学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讨论中,这一论题又开始活跃。在这一讨论中,既有对鲁迅创作中对民间文学运用的重新思考,也有对新时期以来朱大可、萧袤等基于神话创作等的讨论,还有对20世纪50年代少数民族作家进行民间文学改编的重新思考,在阐述中超越了普遍性层面上对民间文学“作品化”过程中国家话语与文学机制的干预,而是深入到对作家创作过程中如何借用民间音乐样式、触及少数民族诗歌和民间歌谣中诗与歌的讨论。

口头性一直被认为是民间文学最基本的特质,20世纪初期起就已有相关论述,故民间文学也经常被替换为“口头文学”。但对于口头性的推进却是一个漫长的进程,其讨论最初只是强调民间文学的呈现方式,即口头流传,后来在语言层面更多将口头性等同于口头语言。口头性也引起外领域的高度关注,如对口头程式、口头诗学等借用及运用民间文学“文本”概念颠覆对一些文学问题的讨论或批评,像希冀文学伦理学批评中“文本”概念能运用口头文学的“文本”理念及注重对文本口头性的思考。在民间文学领域,从2022年开始,朝戈金就立足于口头诗学对其进行新的阐发,而2023年以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为契机,这一论题得以继续推进。对于钟敬文民间文学研究成就的思考,不仅只停留于钟敬文对口头性的阐述或其口头文学观念,或是对前人研究的总结,而是将其置于国内外“口头文学研究的话语实践”,在整理前人学术遗产的基础上,指向国内对民间文学口头性内在与外在研究可拓展的理论空间,以及建设中国口头理论的宏愿。其间对学术史所“遗忘”的口头性审美维度的提及,更是触及了具有本土特色的理论生发处与话语“生产”点。当然,因学科内外因素的影响,未来民间文学的发展及理论取向有诸多不确定性,但对民间文学学科的内在规约而言,口头性是“民间文学首要属性的观念是真正具有客观认识基础的一种观念”,且从学术史层面对其梳理并不充分。近年来,研究者将更多力量用在对国外口头理论的引入上,这确实为民间文学领域输入了新的研究理论与范式,但却缺失了对不同时期国内学者从整体层面对民间文学不同体裁的讨论,如朱自清对中国歌谣鞭辟入里的论述中就专门谈到了“口头性”问题,而且是触及口头性内在理路的讨论,但当今似乎与其对话者寥寥。另外则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引入苏联口头文学理论后,从思想性、社会价值等方面对民间文学的讨论在当下较少被研究者提及,成为“沉寂”的学术遗产。总之,对于口头性的讨论从近年的研究趋向,尤其是从2023年度讨论中的“凸显性”来看,未来将是构建中国民间文学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重要基点。

2023年度,对于民间文学基本特质的论述还表现在集体性与人民性的讨论中。民间文学集体性可以说是20世纪50—70年代讨论的重点,它与人民性紧密联系在一起,对其讨论借鉴了“苏联从科学社会主义运动学说的角度阐述民间文艺”的特质的理路,将民间文艺视为集体创作,是具有民族性、人民性特质的艺术样式。在当今面临“具有中国式现代化”的人民文艺的重建中,对于集体性、人民性的论述再次成为文艺阐述或文艺批评的重要维度,并在习近平总书记所提出“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文艺作品批评标准与原则的思想指导下,探索中国式现代化与文艺人民性的理论逻辑。

民间文学的集体性,近年来讨论者甚少,但早在20世纪30年代,周作人在人类学的启发下提出了民间文学的基本特质之一就是集体性,将民间文学看作民众的集体的、共同的意识,可以“借以观察他们的心理状态”。之后,江绍原在《端午竞渡本意考》中也提出了相似的观点,但他们都是从人类学视域出发进行阐释。钟敬文在1935年撰写的《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中总结出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是口传性、集团性、类同性、素朴性。但从文学领域对集体性进行阐述,可能更多与20世纪50年代对人民文学的讨论直接相关。在当时,集体性成为与人民性对接的、民间文学重要的文艺特质。长期以来,集体性只是被理解为集体创作,但其与民间文学发展中“个体”创作的讨论似乎成了“盲区”,对于民间艺人的才能,在1949—1966年间更多将其纳入群众文艺,并未对民间艺人与民间文艺创作集体性之间的矛盾与张力进行专门讨论。随着非遗保护的兴起与发展,传承人的问题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民间文学中“个体”的意义被挖掘,研究者不局限于当下传承人,而是结合中国本土传统中文人与民间文艺及各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民俗精英”的价值,使得对民间文学集体性与个体性的讨论进一步拓展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对民间艺人的重视,以及群众文艺中民间艺人与知识精英的成功合作。但对民间文艺创作中的“集体与个人”,或者说“集体性与个人才艺”的探索一直较为滞后。近年来,在大量鲜活个案研究的基础上,民间文学领域逐步跳出了话语“移植”的窠臼。在2023年度民间文学研究中,不仅延续着对民间文学集体性与搜集整理问题脉络进行的探索,而且结合本土叙事传统,从“人是审美主体”这一维度阐释了“讲述人和传承群体都参与了美的生产”,进而对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从“整一性”的视域出发阐释了集体性与个体性之间的内在统一。相较于之前的讨论,民间文学的基本特质之一——集体性被纳入中外文学批评范式中进行阐释,也将不同时期口头文学的集体与个体研究置于中外文艺理论对话的层面进行阐述,可以说这是一次从民间文学内部生发的对集体性进行讨论的尝试。当然,从人民性的维度进行讨论可能还有进一步阐释的空间。

民间文学因其先天具有“人民文艺”的色彩,无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有关人民性的讨论,还是新时代对文艺人民性的阐释,民间文学领域一直都积极参与对社会主义人民文艺及新时代文艺内涵的阐释和批评标准的讨论。2023年度对民间文学人民性的讨论,研究者从民间文学与精英文学、通俗文学互哺的层面提出“民间文艺具有鲜明的人民性”,“应积极发挥自身特色,推动精英文艺、通俗文艺也在人民性的航向上并肩同行”。这一思考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如三者如何在习近平文化思想引导下推进文学的人民性内涵的理论阐释。另外则表现在对钟敬文民间文学、民俗学思想的阐述中,研究者很注重钟敬文民间文学思想中的“人民性”品格,如萧放系统论述了钟敬文文化观的基质——人民性,这不仅阐述了钟敬文学术思想的基础:传统的民本思想、现代民主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而且将其置于中国20世纪的学术脉络与学术思想中,重新梳理不同时期钟敬文民间文艺思想,并指出它们不仅仅是叠加,而是“整合”成一体的“人民文化观”。这不仅拓展了以往对钟敬文学术思想碎片化的阐述,而且将其嵌入历史进程中进行讨论。这种研究虽然是对学术脉络中某一位学者的论述,但却是民间文学、民俗学领域对于人民性阐释与整个学界对话、并进行理论拓展的尝试。

2023年度,对于民间文学的文学特质的研究还表现在对体裁特性及语境的关注上。体裁与民间文学语境研究之前一直较为兴盛,2023年度的研究中语境大多集中于民间故事、民间歌谣、神话等不同体裁的论述中,基本为前人研究的细化、具象化或对民间文学语境的整体理论的呈现及其对一般文艺理论的影响。民间文学体裁、民众日常生活与讲述实践有着密切关系,2023年度对于体裁的研究,除了对民间文艺分类中忽略的一些本土文类或亚文类的关注外,还强调了“在具体的讲述行为与事件中,理解特定的口头讲述类型的形式、意义与功能”,并着重探究民间叙事传统与文化观念对书面文学及其文体的影响。这从理论上推进了民间文学体裁的研究,尤其是后者,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仅从西方理论视域对民间文学本土文类的研究,而是从本土事象出发,“重新审视‘小说’与‘非小说’乃至不同小说文体的分野”。

综上,我们看到2023年度民间文学的研究更注重对具有内在规约性的文学特质的口头性、集体性、人民性及与书面文学有差异性的“体裁”、语境理论的讨论,在论述中的显见之处就是研究者在对民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文学共性与个性探寻之中所持有的中外学术对话及凝练本土话语、注重本土理论生产的自觉。这当然与2023年度民间文学学界对学科的重新定位与发展设想直接相关。

二、强化学科史研究及学科本位意识

长期以来,民间文学都有着强烈的学科焦虑,当然这也不仅仅在中国出现,早在1996年美国民俗学年会就专门讨论了民俗学的“名称意味着什么”(What’s in a Name),会上很多学者提出了“folklore”是否还能有效概括当下的民俗学研究。民间文学亦如此,近年来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民间文学的学科归属与重新恢复其中国语言文学之下的二级学科位置。2023年3月10日,《中国艺术报》刊发的《民间文学应成为独立学科》再度引发学界、业界对民间文学学科问题的关注。虽然对民间文学学科建设的关注度是由外部引发的,但只有学科内部的学理分析与阐述才能真正推动学科建设的步伐。

一方面,2023年度的重大学术会议和刊物都设置了学科发展史和学科建设专题。如与民间文学有直接关系的中国民俗学年会、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年会都设置了民间文学学术史、学科发展史的讨论专题。中国民俗学年会设置了“玉楮流芳:文献、学术史与民俗”“学术之思:民俗学研究与学科建设的当代思考”“史笔流痕:民间文学的学术史钩沉”专场,参与讨论的二十余位学者围绕民间文学学术史、学科建设进行了集中讨论,话题除了民间文学学术史长期关注的不同时期民间文学研究的梳理及对学人、刊物的讨论外,还就学科建设的路径、构建中国民俗学派及现代性与中国民间文学等展开对话;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年会则在议题设置与主旨发言环节均有对少数民族文学、民间文学学科发展在当前的境遇及数字化时代口头传统发展趋向等的讨论。

期刊不仅可以呈现学术研究成果,其对学术研究还有引领与组织意义。近年来,有关期刊与学术发展的研究甚多,民间文学领域也对《民间文学》、《民族文学研究》、《民俗研究》、《西北民族研究》、《民间文学论坛》(后改称《民间文化论坛》),以及《民间文艺集刊》《民间文艺季刊》等专门性刊物进行了梳理。2023年度在《民俗研究》《民间文化论坛》的“学术前沿”专题中都出现了专门讨论民俗学、民间文学学科建设的主题。《民俗研究》2023年第5期刊发了朝戈金、施爱东、叶涛有关民俗学学科机遇与挑战、学科建设的自由限度、中国民俗学的发展策略等的研究文章[2],尤其是叶涛的《学科史、学术体制与学科 发展——中国民俗学的自我认知与发展策略》将民俗学学科发展分为了史前期(20世纪初叶)、探索期(1922—1949)、蛰伏期(1949—1979)、爆发期(1979—1997)、发展期(1997年至今)。对于学术史分期,因为研究重心和指向不同而有多种观点,此文显然立足于民俗学学科本身,将民俗学暂时悬置于文学、历史、社会学复杂的学术传统之外,剥离了学术史和学科史;另外,文章重在呈现在学术体制规约下学科内部既要注重民间文学与民俗学共同发展,也要充分关注民俗学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论协商。我们从此文看到了民俗学研究领域从内部进行学科建设的迫切性,同时也强调了民俗学的边界和学科自主性。文章可能还有很多需要补充或完善之处,包括因为过于强调学科本位,而规避了学术研究中的复杂性等,但其对百余年民俗学学科史的整体论述,对学科内部和外部都具有一定的学术警醒,也为未来研究者追溯不同时期民俗学、民间文学发展际遇和学术脉络提供了思路。在2022年华东师范大学民间文学学科发展研讨会的基础上,《民间文化论坛》围绕“民间文学如何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如何承担起时代赋予的使命、如何建构具有本土化特色的理论与方法”这些问题,刊发了吕微、户晓辉、黄永林、陈泳超、黄景春、毛巧晖等从民间文学的语言、文学样式、学科发展的创新和挑战、研究方法、学科内在特性和外部对话等角度进行讨论的一组笔谈文章。这组文章最突出的特点是既有对民间文学学科的哲学基础的讨论,也有对民间文学学科须拓展研究内容和多学科对话的强调,体现出该领域研究者新的思考和研究取向,如所提出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应该重点关注人民性、应用性、交叉性、田野性和共同性等观点。

另一方面,2023年度民间文学学科建设的讨论还表现在学界借对顾颉刚、钟敬文、杨堃、贾芝、马学良等学者学术研究的回顾,立足当下重新阐释和思考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发展的基础与学术取向形成的脉络。人是学术史与学科史建构的中心,对前辈学者研究的回顾是学术史的梳理,更是研究者基于对当下问题的思考,故不同时代书写不同的学术史,不同学者也会梳理出不同的学术史。2023年,对于民间文学研究而言是个重要年份,顾颉刚先生诞辰130周年、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贾芝先生和马学良先生诞辰110周年,在这些重要的节点中,研究者对这些在中国民间文学学术脉络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学者的研究进行了重新梳理。因为顾颉刚在史学领域影响更大,所以其相关的讨论中史学研究者更多。但2023年度在对顾颉刚民间文学研究的回顾中,汪晖的研究给民间文学领域带来很多新的思考与话题,该文一改从前对于顾颉刚从实证史学角度对中国上古史中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研究成绩的梳理,而是从鲁迅、顾颉刚不同史观出发,强调《故事新编》所呈现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非线性时间观”,并将其概括为“一种独特的、可以窥见为传统和现代历史叙述所遮蔽的无名者世界的历史幽灵学”。这一讨论对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民间文艺的历史观的思考具有启迪作用,因为研究者立场不同,汪晖所提出的论题对基于历史传统的民间文学研究具有重要借鉴意义,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正是在不同学科的对话中,民间文学研究中习焉不察的问题需要进一步梳理与挖掘。民间文学本学科中对顾颉刚的讨论也呈现出反思的态度。长期以来,顾颉刚对孟姜女故事的研究和董作宾对歌谣“看见她”的研究被视为“口承民间文艺学的‘双璧’”,后世更多是沿袭顾颉刚对民间文学的研究范式;但近年来开始出现对其研究的反思,尤其是距2003年“民间文化青年论坛”有关顾颉刚故事学研究思想的讨论已经过去20年,施爱东和陈泳超在之前讨论的基础上,立足于当下指出顾颉刚的故事学研究既是中国现代故事学研究的起点,也应作为批评对象和超越对象;从传说学而言,则应看到顾颉刚“建构的‘历史的系统’和‘地域的系统’”的不适用之处,应该“在情境推原、建设多个维度的子系统等方面展开更多尝试”。

对钟敬文学术研究的回顾,2023年度可以说是成果丰硕、角度多样,涵盖了钟敬文学术研究的各个领域,同时研究者也结合当下民间文学的发展,重新阐述与思考钟敬文所提出的“建立中国民俗学派”的思想及其在民间文学学科建设中的贡献。这些讨论让我们看到了钟敬文在不同时期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及其适应时代的理论调整,尤其是他对于民间文学学科建设的影响与贡献,更值得当今学人进一步思索。研究者在回顾钟敬文的学术贡献的同时,更多反映的是当下民间文学的研究图景,即“朝向当下”的同时,推动本学科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建设,而且在学科建设中注重国际对话和学科间的交流。不过在众多文章中,从学术史和思想史层面对钟敬文学术思想的反思尚有不充分之处,可能还有待未来更多学人加入讨论。

对于贾芝的民间文学研究及其学术贡献,袁先欣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以钟敬文和贾芝为代表的两种不同脉络的民间文学研究取向进行了阐述,提出只有将贾芝的研究置于延安文艺、人民文艺的脉络中才能更好地理解。金茂年基于《贾芝日记》所记录的资料,阐述了20世纪80年代贾芝将《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中国三大英雄史诗的保护和研究在国际民间文学领域公布,让世界充分了解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现状的同时,还推动了国外学者对中国民间文学的关注及中外民间文学的合作研究。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一直以来就包括国外学者对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曾一度中断,20世纪80年代再度延续,可以说贾芝推动了这一进程。刘魁立、刘守华、郑一民从与贾芝的交往中阐述了他在民间文学研究,尤其是在各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建设与发展中的作用。这些讨论正好回应了袁先欣的一些思考,另外也呈现出在学术史研究中被遮蔽的中国本土的一些文化现象,如群众文艺、文化馆、文化工作站的工作,可能囊括所有内容的才是中国式民间文艺,而不能仅从国外民俗学、民间文学理论出发框定研究对象或研究范式。

对于学人学术史的研究关涉学术遗产的承继及学科史脉络的梳理,对于一些学者而言,由于距离当下的时间尚短,很多研究依然没有进入“历史”的思考,可能情感更高于“真实性”,但正如岳永逸在梳理与反思杨堃“现代中国民俗学运动的读写”中所言,“好的学科史应该事实与可能并存、历史理性与实践理性兼具,是反思过去、直面当下、展望未来的三位一体”。可能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反思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史,也才能更好地在与国际对话、跨学科对话中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与理论体系,早日实现建设民间文学/民俗学中国学派的愿景。

三、拓展民间文学社会价值的研究

民间文学是人民大众的文学,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因此从现代民间文学兴起之时,研究者就非常注重对民间文学教育价值、审美价值的研究。当然,这也是当时文学社会价值研究的一部分。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民间文学的价值便引发了极大关注,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在人民文艺的建构中,民间文学所具有的特殊社会功能与价值被激发。但是从1990年代开始,随着民间文学研究范式的转换,尤其是对人类学、社会学方法的倚重,民间文学的社会价值研究渐趋边缘化。随着非遗保护和乡村振兴的兴起,以及民俗学领域提出的“关注当前的日常生活”,民间文学的社会价值研究再度引起研究者关注,当然也在传统社会价值研究基础上拓展了其宽度与长度。

首先,注重从多维度挖掘民间文学的社会价值。其实早在20世纪60年代,段宝林就提到民间文学的实用价值、科学价值、艺术价值,但长期以来,大多研究者将当时对民间文学社会价值的研究扁平化为“阶级斗争”“生产劳动”等,在研究范式转换中,几乎是全盘抛弃,所以长期以来对民间文学审美等研究关注者较少。2023年度研究者逐渐增强了对民间文学的审美研究,这既表现在故事诗学对“故事文本诗学价值”“审美品格”及对民间故事所蕴含的“美学韵味”的挖掘,也有对民间文学生活价值的呈现。但研究更多集中在民间文艺与乡村振兴,以及艺术乡建中对本土非遗的保护及发挥其振兴乡村的功能。这类文章可以说在民间文学领域所占比例开始增大,且兼跨艺术学、民间文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学科,所讨论的问题逐渐也从普泛性走向探索源于民间文学本质的路径建构,如胡绍宗对农民画叙事框架的研究,他除了从农民画本体出发对其分期进行了讨论外,还就农民画与年画等民俗艺术的互构、转化,阐释了农民画在不同时期所发挥的社会功能。另外,在民间文学与城市文化景观建设及内在关联的研究中,也开始逐步跳出西方文化景观研究的理论范式,注重对中国历史文献、方志等的运用,从城市历史、文化空间、地理观等出发挖掘景观建设的历史底蕴及其所蕴含的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如从方志和口述材料中挖掘并阐述了“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北京城不是仅有人类建筑与文化的城市,更是万物共生共享、山水皆有其灵的神话世界”。

其次,在深刻理解和把握“两个结合”中,推进当代民间文学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要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现代的”。民间文学领域遵循这一理论指导,在2023年度的研究中对当代民间文艺样态和走向的研究比重极大,除了对民间文学类非遗保护中舞台化、艺术化的探究外,还着重对民间文艺在当代的发展与转化进行多媒介、多路径的探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研究者对红色民间文艺资源转换的关注。当然,此类文章类同性较高,而且因为对转化路径的理论阐述须基于具体的文艺实践,而在民间文学领域,研究者与实践者的隔绝现状让很多路径论述大同小异。因此,虽然文章的数量较大,但泛泛而谈者更多,如何能实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发挥民间文学实地调研的优势,则需要从民间文艺不同门类的“文本”出发,积极探索贴合民间文艺当代发展的路径,为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贡献力量。

最后,在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研究中,2023年度的重点依然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注重挖掘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中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经验。2023年,《民族文学研究》、《中国文艺评论》、《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等刊物都设置了相关栏目,内容覆盖了中国古代到当代的少数民族文学,尤其是口头文学在民族交往中具有的独特价值,当然这也是民间文学社会价值凸显的重要表现。相较于前两年而言,此类研究逐步脱离空洞的理论分析,开始着眼于从具体个案,如通过对西游故事、“百苗图”、各民族抗战歌曲、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以及对兵团文学等的探索,论证在民族文学发展史脉络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如何形成和发展的,同时增加了从时代精神和世界文学的维度对这一话题进行阐释。当然,这一领域研究依然还有亟待拓展之处,像如何解决当下研究中文献资料缺失、方法论创新及研究视野拓宽等问题,注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经验转化及实践研究等,并在此基础上提炼适合中国本土的民族文学话语体系。在这一话题研究中,2023年度的一个亮点是在“文化润疆”工程开展中,研究者立足于新疆文艺的美学特色,强调新疆民间文学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机组成的地域化表达”,并聚焦新疆各民族民间文学/文化,通过对“玛纳斯”歌剧、舞剧、歌舞剧编创及传承保护,各民族节日叙事,兵团民间文学,少数民族非遗保护与传承的研究,探索依托于“新疆自然环境与新疆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经验”所形成的“中华文化认同美”。

结语

从上述对2023年度民间文学研究的分析与阐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研究者更着力于对民间文学文学性的探索,这与民间文学所面临的学科困境有一定关系,尤其是2023年度从社会层面发出的对民间文学回归二级学科的呼吁,让民间文学领域的研究者更加注重立足于学科本位的探索,他们在承续2022年口头诗学研究的基础上,继续深究民间文学口头性特质的同时,对近年来较少讨论的集体性,从理论层面开启了探索之旅;另外,对人民性、体裁、语境的讨论,以及对学科史的梳理彰显出民间文学领域希冀提炼和建设本学科理论话语的愿景。而对民间文学多维度社会价值及民间文学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路径的探索和民间文学中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经验的梳理与挖掘,既是延续现代民间文学社会价值研究的脉络,同时也是结合当下时代命题进行的新拓展。当然,每个论题的研究在拥有其年度特色的同时,也有一些理论阐述上的不足,不过这可能也是未来民间文学研究的空间与新命题。

作者简介

毛巧晖,山西襄汾人,文艺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北方室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学术兼职: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

 

本文系2020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中国70年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学术史研究”(项 目批准号:20BZW190)的阶段性成果。原文刊载于《中国文艺评论》2024年第2期,注释及参考文献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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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吉一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