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谈骁自认是一个彻底的经验主义者,随着俗世生活的继续和文艺认知的丰富与加深,他的诗歌创作将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未可知,也不可限量。他坦言:唤起震惊的发现,更多地存在于我熟悉的日常风景里。那就是说,题材、细节等因素之“熟悉”或“陌生”影响他的创作;这熟悉或陌生,可理解为是否有感觉,能否激发创作意愿。可想而知,他难以把精力放在很勉强的写作上,尽管比较勤奋,创作量也不会相当大。因此,读他的诗,能发现他很重视创作题材的“真实”、诗意的“真诚”和语言表达的“诚实”;读他的创作谈和访谈文章,也能看到他的相关解释或者论述。翻开他成为首师大第18位驻校诗人之前出版的诗集《说时迟》,随处可见朴实动人的诗句:“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口信》);“我的女儿/在我怀里慢慢动着,/我也跟随她慢慢动着,看起来像/一种抚慰,而不是无法抑制的颤抖。”(《成为父亲》);“飞鸟成群,/还如在山中那样叫着;而涌到嘴边的/那句方言,已找不到可以对应的情景。”(《大地之上》)。此外,谈骁还以随笔和评论的方式谈到了自己的创作思想及诗学观点:“唯有真诚,才让我们不至于坠入经验和语言的双重虚妄。”他还说过,“《百年归山》绝无虚构,每一个细节都是诚实的”,“这些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喜怒哀乐,仍在时时刻刻增添我对世界的信心,增添我对我所使用的词语的信心。”显然,他虽年轻,与诗同行的时间并不很长,却已经对诗歌有了端正、清楚的认识,这也说明了他对诗歌语言表达之得失有可靠的衡量标准。从这一点来看,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谈骁的写作跟他本人的思想、行为高度契合,本真、诚实是他为人的特质,也是他的文学追求,他不能接受不真实的自己和不真诚的表达;另一方面,可以认为他对读者心理看得很透彻:真实的内容、真诚的表达,才可信;因为可信才可能心有所动,因为有了共鸣,才有把作品传播给新读者的可能;因为有了持续不断的流传,才可能透过流传久远的作品去辨认人类对优秀文学的理解和期待。
在本质上,写作就是把话说出来,至于把真话还是假话说出来,用什么方式、方法去说话,真心诚意还是虚伪造作地说话,以及把话说出什么效果来,那是另外的问题。作为一个青年诗人,谈骁本着朴实的心态通过诗歌去言说,去认识人与世界并传达真诚的诗意,既实现自己的文学创作意愿,又为当代诗歌花园增添新的风景,两全其美。这么美好的事情,对所有的当代诗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谈骁按照自己的理解和追求好好把诗写下去,值得尊重与支持。那么,他近期的诗歌创作有何变化?
首先,让我们来细读他的《去墓地报喜》。这首短诗抒写的,照样是诗人亲身经历的现实题材:堂妹结婚和伯公送丧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诗人是诗中的主体人物“你”,他既“给街边的人散发喜烟”,又“等他入土为安,/在墓地摆上一盒人间的喜糖”,内心悲喜交集,却还能以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情意。诗人对这个日常题材非常熟悉,没有任何陌生感,因而,这首新作再次体现了他的简约、得当又流畅的叙述。这样的表达,收到了用平实语言传达丰富情味的效果。《我们在山里怎么喝水》同样是诗人贴着生活经历和感想写下的,这首短诗的核心,体现了与人分享美好事物的淳朴民风和温暖情意,反映了诗人的创作思想在于肯定人心之纯良,以及对珍惜人间温情、保护自然资源的深切呼吁:“山脚的河水我们趴下去喝,/……//山腰的泉水我们用牛蒡叶接了喝,//山顶没有河水,也没有泉水,/路边人家的水缸摆在门口。/过路人啊,你们来这里歇歇脚,/过路人啊,水缸边还有装剩水的桶,/请不要把喝不完的水白白倒掉。”。《童年的光》也是一首有真实经验又见真实感受和思想的诗,只是诗意着落于灰暗的底色上:“我看到了光消失后眼中的空落,/车窗上仿佛被光蛀空的暗点,/以及环绕车窗的,漫长旅途的黑暗。”
接着,我们来读谈骁的另几首诗。世事无常,生死难料,活在技术发达、信息纷繁、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淡漠程度日益突出的当代社会,若能做一个有心人、有情人,是多么可贵啊。这一点,正是《消失的人》这首诗的意蕴所在。诗里流露的恍惚感,真实而微妙:“你认出了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你们像熟人一样点头。//走了很远,才想起他早已亡故。”《满山鸟鸣》体现的是对“身后的世界已在风雨中朽坏”的担忧,以及一个敏锐的诗人的孤独。《散钱》表露的是身处物欲无限膨胀的当今社会却仍能秉持淡薄与宁静:“钱包已经变空,还有一张/100元的。/……/出门买了一碗面,/还剩98元/……/钱包又变厚了,除了零钱,/当然还有一张50元的,/不用很快散去,这残缺的/完整,像半夜醒来的黑,/总是给我睡到天明的富足”。《很长时间》也是一首体现诗人的人生哲思的诗篇,跟《散钱》不一样的是,这首诗的重点放在精神上,而不是物质上,可见诗人心智之成熟、思想之洞明:“好在还有自然:河风、细雨和松林,/你倾诉的地方,也是你聆听的地方;/你睡着的地方,也是你醒来的地方;/作为词语安慰你的地方”。《留观》传达的是直面严峻现实的冷静与淡然:“砍一棵树,/三十分钟不倒,就放过它吧;/写一首诗,三十分钟还没有/写出第一句,不妨换一个题目”。《交换》体现诗人对人生本质性的理解和生存哲学——既要看到人生不可改变的局限与遗憾,又要积极经营人生:“交换各自的岁月,我的手不能伸到过去,/擦掉你脸上的泪水;孤独更醒目,/爱情不会把你变成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交换完在一起的甜蜜,还要交换/分别后的空缺。”在当代,在居有楼房,且指纹锁、暖气、巴西铁木家具齐备的良好条件下,一个诗人不必像杜甫那样遭逢战乱又贫困多病,那么,他应该如何安排自己的物质生活并实现精神追求呢?谈骁参照杜甫的人生,为自己给出朴实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答案:“看不了太远……不用看太远,楼房的灯火换成闪耀的星空,/夜幕笼罩,你正将内心的群星一一辨认。”(《成为杜甫》)这首诗的构思比较灵光,有一气到底的顺畅与紧凑,是一件完整、完好的作品,诗意明朗,对读者有启发意义。在《不假外求》里,诗人从日常浇水养芦荟的经历入手,有感而发,诗意不虚,立得住。这首诗表达了诗人认清了“人生无可依傍”与“人生已足够残忍”的事实,却“还要跑,去冰天雪地里跑”的坚韧意志,并由此刻画了一个奋力前行的“孤勇者”形象。这样的表达,思想认识并不出新,语言品味略嫌浅白,但诗中展现的清醒的、涌动的精神力量,足以触动读者的心灵。
在这一年里,谈骁跟所有当代诗人一样处在新冠肺炎肆虐全球且灾荒与战乱不断的时代背景下,他的诗歌新作体现了他有“从小地方出发”趋向新天地的自觉,而他选择的还是他熟悉的、有感觉的,抒写起来有信心和能力把握其成败的创作题材;他传达或表现的诗意,还秉持真实、真诚的品质,读起来容易入心,感染力明显。值得注意的是,诗人自选的这11首诗,最核心的不是抒写城市生活经验之酸甜苦辣,也不是描绘乡村自然与人文之美丑,其所关乎的,是诗人的精神处境,绝大部分诗意都放在人生哲学的思考和生命意义的追求上。这可视为诗人近期诗歌创作的主要倾向,也是诗人从青年写作趋向中年写作的阶段性呈现之一。
从诗歌文本质量上看,谈骁的创作确实值得纳入优秀之列,而他的语言技艺仍有不小的提升空间。例如,他写的关于女儿的新作《离开我,成为你》,仍以语感和情绪推动为主,语言散文化倾向明显,因此削弱了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应有的特质。这样的诗歌写作,在当下的80、90后诗人中已成为一种现象,是诗人缺乏文体自觉的表现,这里面当然体现了年轻诗人对诗歌语言的理解和追求,却也反映了年轻诗人诗歌语言的随意和刻意。“叙事”泛滥,没有把握好“叙事”和“叙事性”在诗歌语言表达中的分寸,以致把诗歌写成了“分行散文”。对此,田晓菲的看法值得注意:“诗歌与分行散文的不同之处,应该在于它特殊的音韵与节奏,还有,就是克制带来的张力”,“诗歌应该有叙事性,但是不应该写成叙事。否则,大家都去写散文算了,何必用‘写诗’的幌子来骗人骗己?”又如,谈骁的《童年的光》全诗由五节构成,前两节交代了“童年的光”出现的空间位置:山中,也就是诗人熟悉的童年的生活环境。这两节起到了诗意发生的必要的交代作用,而在语言方式上,使用的是“判断”,是“认识”,是向读者传达“概念”,以致语言显得乏味、无力;对诗作的整体来说,这样的交代是缓慢、松散的。试想,把这两节删掉,对核心诗意的表现或传达来说,会导致多大的损失或破坏?而保留着又能带来什么帮助?跟前两节不同的是,这首诗后三节的语言方式换成了“叙述”“描述”“叙事”,写得顺当、干净,诗的意涵和情味尽在其中,这样,吸引读者思索和品味的那种力量就因这样的语言效果而生发了,这诗就不是平白而是比较隽永耐读了。整体来看,这首诗能给人“真实”“诚实”的印象,却不能掩饰语言表达的不完好,因此,至少需要打磨得紧凑、精悍一些。
在回答《巴黎评论》访谈时,圣卢西亚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说过一句传扬较广的话:“作为一个诚实的诗人,方圆二十英里就是他的写作的界限。”由于语言不同,这个中文译本里的“诚实”和“界限”,未必完全吻合原文的表述。大致理解为诗人持有这个观点即可:诗人的写作不应该走到诚实的背面去,违背真心诚意去写作陌生的、没有感觉的、难以精准拿捏的东西,基本写不出好诗。
谈骁认同沃尔科特的说法,但他同时也认为那是一个极端表述,他的保留看法里,有他作为一个当代中国青年诗人对诗歌的见识和追求。
正因为如此,上述这些诗作反映了他目前仍然坚持诚实地抒写自己熟悉的题材,传达他的有真实感受的诗意。可见一个诗人即使很清醒、很上进,短期内却不容易抵达他的理想的诗歌之境,不过,从中也能看到诗人冷静、从容的前行姿态,并且能窥探到诗人对真实的价值、诚实的意义的理解:诗歌是文学体裁之一,诗歌题材的“真实”并不局限于作者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等等;诗意的“真诚”和语言表达的“诚实”,也有很大的理解空间。毕竟,诗歌是关于人类生活的语言艺术,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需要精妙的拿捏——诗歌如果跟现实生活贴得太紧,就会导致“呼吸困难”,反之,则变成虚妄之物。由此,有必要相信:在未来的诗歌路上,谈骁会走到比他的湖北老家更为迷人的风景中去。
原文刊于《诗探索》2023年第一期,第62-67页。
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文。
文章推荐:任淑媛;图文编辑:宋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