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云南诸土官,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以木公为中心的明代丽江木氏土司文学家族的著述是木氏家族精神和文化的集萃,他们的诗歌深深烙印着独具特色的民族史与多样的民族文化,具有较为鲜明的地方民族特点,其诗歌用韵中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交往融合痕迹较为突出。
丽江地处云南滇西北,东连四川攀枝花市,南接大理白族自治州,西接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北邻迪庆藏族自治州。丽江在战国时属秦国蜀郡;两汉时属越嶲郡,称遂久县;蜀汉和西晋先后改属云南郡,仍称遂久县;东晋至南北朝时期属宁州云南郡,改称西姑复县;隋朝时属嶲州越嶲郡;唐初属姚州都督府,宋属大理国善巨郡,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再改为丽江路军民总管府,明洪武十五年,置丽江府。现有22个少数民族聚居于此,其中纳西族、彝族、白族、傈僳族、苗族等11个民族为世居民族,又以纳西族人口占比最高。世居于此的纳西族系我国西北古代游牧民族古羌人,唐朝初年,纳西族先民迁入丽江坝区,以东巴文化为代表的民族由此滥觞。元时,有不少中原墨客来到丽江,至明代木氏土司势力进入极盛时期,汉文化学习全面盛行。“在‘明代云南’这个历史和地域的概念下,云南文学的主体作家大致可以分为两大基本类型:本土作家和外来作家。其中又可细分为宦滇职官、谪戍作家、宦游作家、隐逸作家、遗民作家、文学家族等六种。”明代云南纳西族木氏土司便是此期较有特色的本土文学家族。“云南诸土官,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以木公为中心的丽江木氏土司文学家族的著述是整个木氏家族精神和文化的集萃。
一、《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及诗人简介
1. 诗集简介
明代木公等撰,多洛肯、王铭璇辑校的《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共收录明代丽江延续10代的纳西族木氏文人有文学作品传世的8位文人的9部诗文别集,其中诗歌1219首、文16篇、小令1首。诗集“有赋有篇,有暇有清活。拈题命韵,高旷孤闲。烟霞之色,扑人眉宇。读之犹冷嚼梅花雪瓣也。”呈现出“父子相承、兄弟并起、祖孙蝉联俱以诗名的文化景观”,集中展示了木氏土司少数民族文学家族的独特魅力,其丰富的诗文作品、鲜明的地域色彩、共同的生活情趣、相似的艺术风格,为明代少数民族文学家族历史画卷、民族传统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2. 诗人简介
据《木氏宦谱》记载,明代丽江木氏土司家族共历经十五世,即木得、木初、木土、木森、木嵚、木泰、木定、木公、木高、木东、木旺、木青、木增、木懿、木靖,有文学作品传世的有8人,即木泰(1455-1502)、木公(1494-1553)、木高(1515-1579)、木东(1534-1579)、木旺(1551-1596)、木青(1568-1597)、木增(1587-1646)、木靖(1628-1671),现存诗文别集的仅有木公、木增二人(木公《雪山始音》《隐园春兴》《雪山庚子稿》《万松吟卷》《玉湖游录》《仙楼琼华》,木增《芝山云薖集》《山中逸趣》《木生白啸月堂诗空翠居集》),其他木氏文人的现存作品都是散存。“有明一代,世守十余辈,惟雪山(木公)振始音于前,生白(木增)绍家风于后”③。木公、木增是两个比较开明的土知府,热衷于汉文化学习,著述了大量诗文,是木氏土司中诗文造诣较高的两位纳西族诗人。木公是木氏文学家族核心,明代丽江第八代土知府,明代丽江第六代土知府木泰之孙、明代丽江第七代土知府木定的长子,以军功获钦赐,著有诗赋1400余首,《列朝诗集》《古今图书集成》《滇南诗略》《明诗别裁》《四库全书》等都有选录。木增是继木公后木氏文学家族的又一核心人物,明代丽江第十三代土知府,明代丽江第十二任土知府木青的长子,他自幼博览群书,力倡学习汉文化,不仅“特盖万卷,集百家之书”,更邀请汉族文人和各方名人文士到丽江结文字之交,其诗文在《滇南诗略》《云南丛书》《滇诗丛录》《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等均有收录。木氏土司不仅用汉族的诗歌形式创作,还用纳西族特有的心理素质和艺术表达方式来反映社会生活与社会风貌,他们的诗词深深烙印着独具特色的民族史与多样的民族文化,具有较为鲜明的地方民族特点,诗歌用韵明显呈现与优秀汉文化相融合的痕迹。
二、《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用韵分析
诗集存录的诗歌因部分有漏字,故选择通过对其清晰可辨、完整无缺的1207首诗歌用韵进行分析,以呈现明代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个人与文学家族的汉语面貌、汉语水平和文化影响。具体为:木公《雪山始音》216首、《隐园春兴》100首、《雪山庚子稿》206首、《万松吟卷》142首、《玉湖游录》70首、《仙楼琼华》99首,木增《山中逸趣》221首、《木生白啸月堂诗空翠居集》111首,散存诗歌42首(木泰1首、木高4首、木公1首、木青7首、木增29首)。用平水韵查询系统对1207首诗进行查证分析,《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文学家族诗集》诗歌用韵特点大体为:
第一,诗集押韵率高,用韵自如。诗集1207首诗,一韵到底有1076首(占比89.15%),邻韵通押64首(占比5.3%),换韵19首(占比1.57%),即1159首诗押韵(占比96.02%),且押平声韵1135首、仄声韵24首,48首诗出韵(占比3.98%),可看到这5位纳西族土司诗人对汉语作诗用韵规则的掌握很准确,其汉语总体水平远远超过同期云南其他少数民族诗人。
第二,木公作诗令人刮目。首先,押韵率极高,其834首诗做到813首诗押韵(占比97.48%),且只有3首诗押仄声韵(《和韦苏州寄全椒山中道士》《绝句》其四、《奉次空侯十六韵》),其余810首诗均押平声韵,出韵仅21首(占比2.52%),押韵占比之高,令人称奇,用韵精准度毫不逊于汉族诗人。其次,组诗韵字不仅平声韵一韵到底,且每组诗的韵字完全一致。这类情况共有五组134首诗,如七言律诗《次春园诗十四首》,每首诗的韵字均为平声“十三元”韵部字“门论喧飱”;七言律诗《草堂戏呈胡鹤野三首》每首诗韵字均为平声“十四寒”韵部字“难干餐欢”;五言律诗《隐园春兴一百首》每首诗韵字均为平声“十二侵”韵部字“岑深吟心”;五言律诗《和月坞春游榆城韵七首》每首诗韵字都为平声“八庚”韵部字“城生情鸣”;七言律诗《和月坞扇寄升庵韵十首》每首诗韵字都是平声“十五咸”韵部字“杉帆岩缄”。三五首诗使用相同韵字的情形多也平常,但十几首、上百首诗能如此做,且用韵刻意又自然、简单不违和。作为明代少数民族诗人,汉语运用的精准度、把控力可谓出类拔萃、非同一般,赞之为云南文学史上少数民族诗人翘楚也不为过。
第三,木增作诗有特别表现。首先,木增的组诗也有木公组诗的同押几个韵字的情况,共有四组57首诗,如七言律诗《爱松幽二首》《住松棚和韵二首》、五言律诗《碧云窝间意五十首》《赓祖雪翁隐园春兴韵三首》,四组诗的韵字分别为平声韵字“浮留游洲”(十一尤韵)、“封龙浓重”(二冬韵)、“阿多和过”(五歌韵)、“岑深吟心”(十二侵韵),都做到了平声一韵到底。其次,木增的特别表现是五言律诗《山居野意书寄华亭章青莲兼求政二十首》的创作,其二十首诗同押上声“四纸”韵,四个韵字首尾一致,仅变动第二、第三两个韵字,如《山居野意书寄华亭章青莲兼求政二十首》其一的韵字为“水砥蚁里”,其二的韵字为“水髓止里”,其三的韵字为“水泚旨里”等等,每首诗首尾韵字都是“水里”二字,仅第二、三两个韵字不同,但是不论“水里”“砥蚁”“髓止”或“泚旨”,都是上声“四纸”韵部字。这样的用韵特点,真是有故旧又有清活,随心所欲又不逾矩,语言表述意趣盎然。
第四,有26首诗体现为仍可u、ü押韵。如木公《御西归》韵字“隅/屠”属“七虞”韵,《醉和禺山便寄集韵》韵字“鱼/疏”属“六鱼”韵;木增《题扇》(五)韵字“湖/虚”属“七虞”韵,《醉卧芦花》韵字“鱼/庐”属“六鱼”韵,《神宁雪洞》韵字“枯/余”分属“七虞/六鱼”两韵而邻韵通押;木青《移石草亭》韵字“庐/渠居渔”同属“六鱼”韵等,以上用韵明显体现为承袭《中原音韵》时u、ü可押韵的用韵特点。
三、诗歌用韵主要呈现出5种丽江方言现象
诗集用韵一韵到底的较高比例与邻韵、换韵的较低比例反差,以及没有隔句押韵等方式、出韵较少,可知明代丽江纳西族木氏诗人们作诗用韵较为守规合矩,鲜有意外。参考吴积才、颜晓云《云南方音辨证》仔细分析,仍可看到丽江方言的某些痕迹:第一种现象:o、uo、e可押韵。诗集中78首诗具有如此特点,如木公《草亭释闷五首》其二的韵字“多/窠/萝/歌”、《闲咏》韵字“皤/歌”、《偶作》韵字“跎/鹅”、《题江东马舜举昼二首》其一韵字“波/多”、《复愁二首》其一韵字“多/何”,以上韵字在平水韵中同属“五歌”韵,在普通话中分属uo、e、o3个不同韵母;在丽江方言、云南方言都归属单韵母o,可押韵。类似情况还有木公《溪女》《观舞魔》《访隐》《述怀》《题三松绘卷》《春饮南坡园》《寄朝霞樊举人》《题玉山松堂》《五月过干海地》《携妓与众友嬉游六首》其一、《月江来访次韵二首》其二、《晚酌碧蓑亭》《绝句四首》其三、《升老简来命作高峣十二景诗续书于后》其十二,木增《山趣吟二十六首》其十九、二十,《喜松萝二首》其二、《题山四言六首》其二、《题画五言八首》其一、其五,《碧云窝间意五十首》《输饷喜感新命》,木青《泛玉湖》。
第二种现象:ong、eng、ueng可押韵。诗集中42首诗具有如此特点,如木公《克捷》韵字“空红/风/公”、《秋行谋统》韵字“穷/通/翁/风”、《次无心野逸闲咏五首》其二的韵字“东螽/丰/公”,木增《雪松歌》韵字“功同/穹/浓/风/讧爖空/翁/幪/通终/蓬/公”、《松寿二首》其一韵字“龙容/峰封”、《松风二首》其二韵字“翁/风/隆融”,木高《万德宫碑记》中的诗歌韵字“中空隆/风/宫通忠同东螽/穷”等,以上韵字在平水韵中都归属“一东”或“二冬”两韵而押韵;在普通话中分属ong(含iong)、eng(含ueng),不押韵;以上“风翁丰幪蓬峰封”韵字在丽江方言、云南方言中音ong,与“空红公穷通东螽功同穹浓讧爖龙容隆融中宫忠”等韵字的韵腹、韵尾相同,都可押韵。其他如木公《题遁痴堂四首》其二、《草堂释闷五首》其三、《送画士》《书眠》《晓行》《独酌》《题雪山》《雪院醉中诗示琮弟》《游湖》《夏日书雪峰新宇》《季冬廿日留别张染髭赓晴雪韵》《书院晚坐》《晓行白浪沧》《叠三池登明诗台韵二十首》其十七、《惜春》《咏晚》《晓起》《次中溪韵》《对松》《对花》《对琴》《偶成》《楼东别构草堂》《升老简来命作高峣十二景诗续书于后》其九,木增《适松禽二首》其二、《乐松茂二首》(其一)、《住松棚和韵二首》《雪夜》《竹水居清兴三十首》其一、《种松缘径》《松林二首》其一、《松雪三首》其二、《翠君亭读东坡集姣体而作二十首》其十一、《草堂漫兴》也具有以上特点。
第三种现象:平翘舌韵字可押韵。诗集中7首诗具有如此特点,如木公《简复叶先生用韵》韵字“㒿/诗/丝/时”、《遁痴堂寄题愈光五首》其二韵字“师诗/丝/痴”、《秋饮忆竹山》韵字“思/期/诗/仪”、《送沧城李鹭洲》韵字“之/危/髭/枝”、《秋阁晚坐》韵字“飔/时”、《寄南宅春姬》韵字“思词/时/期”,木增《复游》韵字“知枝诗/丝”,以上韵字在平水韵中同属“四支”韵,在普通话中平翘舌区分明显,[ʅ][ɿ]分属不同韵母;在丽江方言中并无平翘舌之分,只有平舌音[ɿ],平翘舌韵字可押韵。
第四种现象:in/ing韵字可押韵。诗集中7首诗具有如此特点:一是,3首诗古音、方音都押韵,如木公《秋夜》韵字“庭宁/馨/星”、《春夜聚饮牡丹亭二首》其二韵字“馨/亭屏听”,在平水韵中同属“九青”韵而押韵,《山趣吟二十六首》其十六韵字“行/金吟”同属“八庚”韵押韵;二是,4首诗古音出韵而方言押韵,如木公《晚晴独咏》韵字“晴惊/侵/明”、木增《石鼎烹茶》韵字“经/心”在平水韵中分属“八庚”(晴惊明、经)和“十二侵”(侵、心)两韵,木增《翠君亭读东坡集姣体而作二十首》其十韵字“青/心”分属“九青(青)/十二侵(心)”两韵、《水阁纳凉》韵字“临/冰”分属“十二侵/十蒸”两韵而出韵,以上韵字在普通话中泾渭分明分属ing、in,在丽江方言中则没有前后鼻音区别,合并为同一个韵母ĩ押韵。
第五种现象:特殊韵字的异读。这种情况主要有三种表现:
(1)“浮”与“楼筹游虬”等字押韵。诗集中16首诗具有如此特点,如木公《登迎仙楼三首》其一韵字“楼/游/浮/虬”、《重韵菁山云龙道中小憩》韵字“幽流/浮/头”、《雪山院中自寿》韵字“筹/浮/俦瓯”、《秋日野眺二首》其一韵字“飕/秋/浮/眸”、《题高濲秋景》韵字“浮/秋/楼/幽”、《述兴》韵字“浮/俦瓯/犹”、《秋吟》韵字“秋/浮/舟头”、《登望湖楼》韵字“楼/秋/飕/浮”、《春鸾侍饮醉扶船楯戏书》韵字“舟/浮”、《楼旁建茶厨一穩遂赋一律》韵字“稠沤/浮/流”、《对云》韵字“稠/悠/浮/楼”、《登望》韵字“收/浮/流幽”、《楼下新凿小池喜而赋之》韵字“流/浮”,木增《山趣吟二十六首》其一的韵字“喉/丘/浮”、《爱松幽二首》两首的韵字都是“浮/留/遊洲”,以上韵字在平水韵中都归属“十一尤”韵而押韵。在普通话中,“浮”音u,以上其他韵字分属ou、iou韵母,不押韵;丽江方言、云南方言中以上韵字都可押韵,“浮”音fóu。
(2)“绿/屋”可押韵。诗集中有1首诗呈现如此特点,如木增《题山四言六首》其三的韵字“绿/屋”在平水韵中分属入声“二沃/一屋”两韵而邻韵通押,在普通话中则分数 ü、u 两韵母不押韵,在丽江 方言、云南方言中“绿”音lu 阳平,其韵母都为 u,可押韵。
(3)“琼/晴萦”可押韵。诗集中1首诗具有如此特点,如木增《山趣吟》(其十四)韵字“晴/琼/萦”同属平水韵“八庚”韵,普通话分属ing、iong 两个韵母,丽江方言、云南方言只归属同一个韵母ing。
综上所述,正如《滇绎》所云“滇人之诗,萌于汉,兴于唐,而成卷于五代,至明而大盛焉”,沿着这一轨迹,明代丽江地区“夷化”向“汉化”转变趋势较为明显,汉文化影响渐深,特别对纳西族木 氏土司家族的熏陶较为深厚。木氏土司家族对汉文化的接纳度,其家学文教、家族文脉与汉文化的融合 度、共同性都较高,累世绵延而成为明代少数民族“文学家族”,并且成为明代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家族中的典范。木氏之邦,异秀彬彬,木氏土司家族敦尚雅道、虚心求教、倡事诗书的学风、家风丰富了文学家族的精神内涵,也助推了明代云南文学的发展。作为云南最早接收汉文化的土司,木氏的主动靠近中央、主动学习汉语汉文化,加快了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度和广度,在巩固 中央王朝在边疆的统治地位、保持丽江地区的稳定都起到了重大作用,来自中央的种种保护与嘉奖、木氏土司子孙历经470年“世袭土官知府”身份,以及来自史家、文人墨客的“以文藻自振,声驰士林”“文墨比中州”“共中原之旗鼓”等等诸多评价、赞誉,足见其影响,也是最直观的佐证。
五位木氏土司的诗歌作品中呈现的五种方言现象,普通话与之都有异,却可看出丽江汉语方言的雏 形:平翘舌、前后鼻音不分;普通话读uo的以及“哥可和”的韵母e,方言都变成o;韵母 eng 与声母 b/p/m/f 相拼,方言都变为ong;某些特殊字如“浮绿琼”的异读。究其源流,五种现象都有蛛丝马迹:一是古音和方音都押韵、普通话中不押韵的诗歌案例,可以分析为汉文化对木氏土司的熏陶渐染及木氏土 司严格遵守汉文创作诗歌的押韵规则,方音承袭古音特点而传承至今,这种现象较为突出、广泛,也是主流;二是古音、普通话中都不押韵而方言押韵的诗歌案例,这种“百密一疏”的“意外”出韵现象, 或许刚好透露了较高的汉语著述水平之下掩盖不住、无法抹去的方音本色,这种现象虽少但特色鲜明,也较有标志性特点。
原文刊载于《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24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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