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间传说探析春节文化内涵 发布日期:2016-02-06   作者: 方彧   点击数:1473   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2010年第5期

   春节是中华民族绚丽多彩的众多岁时节日中最隆重、最热闹、最富有民族传统特色的节日。几千年以来,春节不断传承、演变、发展,巳成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重要载体。然而,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各国文化、政治的交流碰撞也进一步加剧,以春节、清明、端午、七夕、中秋等为代表的中国传统节日受到外来文化的巨大冲击。众多年轻人被一些“洋节日”所吸引,并将此视为一种时尚,由此出现了“冷落”民族传统节日的现象和趋势,这是极其令人担忧的。一个民族之所以称其为一个共同体,其中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人们有着共同的民族风俗习惯、民族文化传统、民族心理和民族认同感而民族传统节日及其仪式性活动恰恰就是这一切的外在表现形式。因此,加强对我国民族传统节日的了解和对其文化内涵的挖掘,就显得极为重要。

 

         一、春节由来及其习俗传说

 

        作为中华民族最具代表性的传统节日, 有关春节的传说遍及中国的大江南北, 其传承时间之长,区域之广,是任何其他节日都无法比拟的。有关年节的传说甚多,版本琳琅满目,涉及的内容也非常广泛。在各地众多的春节传说中,尽管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当地对春节由来及其风俗理解的地域性,但仔细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无论传说文本如何变异,其实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许多共通之处。这也难怪,传说所涉及的,人们所欢度的,毕竟是同一个节日—春节。

 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另有不少关于“年”的传说。江西、江苏、浙江、四川、吉林、陕西、福建、宁夏等省均有此类传说。这类传说对春节的由来及其风俗具有较强的解释性,为了便于分析,笔者特制作以下表格[1]故事梗概便一目了然。

        从表一中我们可以看到,来自个不同省份的传说不仅在内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在文本结构上也是如出一辙。按照俄罗斯著名民间文艺家弗拉基米尔·普罗普(Vladimir Propp)故事形态学的观点[2]把形态学框架用于上述关于春节的传说,把民间故事界定为母题素的序列,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传说其实与美洲印第安人的大量民间故事一样,都是由一种从不平衡向平衡的移动构成。那么,其结构类型就由两个母题素构成:匮乏(L)和匮乏的消除(LL)。具体说来,由于某种“怪物”的出现,对人们现有的生活构成威胁,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接着经过一系列的抗争,最后战胜了“怪物”,人们的生活又回归新的平衡。


 

        表二中的传说在内容上并不像表一中传说那样类同,但总的来说,它们在功能上却都是相同的,表达了人们在无法用科学解释自然时的某种恐惧,也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还表达了他们在现成理解框架下的某些积极抗争手段。


                   二、春节民俗的文化内涵

 

        春节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很多学者做过深入的阐述。如张慧敏先生指出:“一是辞旧迎新,打上一个人生的结,分开过去和未来。二是祭祀缅怀祖宗之德,承继先人之志,融通天地万物,期盼人生幸福。三是宗亲礼仪往来,安排人生秩序,联络世代亲情,找到人生定位,担负社会责任。四是民间娱乐,扩大社会交往,播撒传统文化,宣泄感情之波,体味生活之乐。”(李英儒,2003:19)显然,这一类的归纳总结是以春节期间的一系列仪式活动为基点深入挖掘的。那么,换一种视角,从春节的传说来看其文化内涵,似乎我们可以回到春节的原点,通过仅仅保存在民间口头文化传统中的一些事象,去察觉先民的春节节日意识,从而挖掘春节的文化内涵。这种溯源性的探寻或许会给我们带来不同的思考,因为“各个民族的口承文化传统,汇聚了久远传承下来的社会生活中的伦常法度,也汇聚了与此有关的种种信仰观念”(王亚南,2001:25)

 

        1、生与死——人类的永恒主题

        在关于春节的传说中,直接涉及“死亡”例子举不胜举,如表一中的个传说,除江西宜春市的《压岁钱的由来》外,其余都是讲某种“妖物”或“怪兽”会吃人,对人类的生命构成威胁。而宁夏中宁县的《腊月二十三黑馍馍垒上天》便直接体现了民间“民以食为天”的理念,食物对于人类的“生”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隐含着人类对生命永恒的追求。宁夏同心县的《社火的由来》故事,我们可以看作人们对瘟疫的某种记忆,人们“组成这样的队伍祛灾攘瘟,以求吉祥平安”。非常明显,这是人类对生命自我保护的体现。

 

        “一要生存,二要繁衍, 这是人类发展的基本要求, 因此生命意识与繁衍意识也就成为人类发展的基本文化意识。实际上繁衍意识也是生命意识,是生命的无限延续。”(靳之林,2002:1)人类与大地上所有的生物物种一样,所面临的一个残酷而无奈的事实就是“死亡”。尽管生与死之间仅有一步之遥,人们也清楚“死”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劫数,但是,从古至今人类追求“生”的希望和行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我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中“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众妖怪争抢吃“唐僧肉”以求永生的情节,便体现了这一点。春节的相关传说,与其说体现了先民们对“死”的恐惧,不如说更体现了其对“生”的追求。无论在现代人眼中他们所采取的办法是多么愚昧与无知,但是在当时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所能。

        此外, 我们可以看到, 先民们对“死”的认识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死” 截然不同。在他们看来,“死”其实是“杀生”,即灵魂不灭。正如浙江鄭县《三十夜勿好半开门》中所描述的那样,乐师虽死,但他们仍然可以行走,仍然可以对人们的现实生活构成影响。其实,人类的“生死观”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因为这是人类要面临的最直接的思考,或许这也正是人类哲思的最初萌动。

        在万物不长的寒冷冬季欢度春节, 迎接生机勃勃的温暖春天的到来,从时间上来说就蕴含了大自然生与死的交替。当如今的人们欢欢喜喜庆祝春节的时候,殊不知在先民们的认知中,这是一种怎样沉重的生命意识?

 

        2、岁末年初——先民的时间观念

 

        “相传上古的时候,大地上到处都是毒蛇、猛兽,还有一种叫‘年’的大怪物,每到年三十晚上就出来吸人,谋害生命。”;“每年在年三十晚上都要出来害人”;“年吃百兽,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山林中也很难找到可口的食物。⋯⋯窜到人们居住的村子里吃牲畜和人”。正如表一所示,传说的事件都发生在寒冬时节,尤其是在“大年三十”,这是一种巧合还是某种必然?对于我们的先民来说,为什么这一天就如此特殊?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从中又能领悟到什么呢?

        上古时期,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寒暑不知年”的洪荒年代。毫无疑问的是,传说至少体现了先民们巳经有了时间的观念,并对时间形成了自己的认识。那么,他们对时间的认识依据是什么?在人类遥远的童年,面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虽然先民们无法用“科学眼光”来看待他们生活的世界,但是他们对环境的感知,诸如冬的严寒,夏的酷暑⋯⋯却是千真万确的。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条件,使得先民们有了特有的时间观念,这种时间观念的表述方式就是“岁时”。“岁时是古代中国人对时间的感受以及对时间进行切分操作的人文符记,它是依据自然变化的规律提炼出来的时间系统。”(萧放,2002:6)在先民的思维里,寒冬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时期,天寒地冻,植物无法生长,人类的食物来源也就面临危机,而年三十正是“月穷岁尽之日”。古人认为,过了除夕就是“三元之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周、秦时期,每年将尽的时候,皇宫里要举行“大傩”的仪式,击鼓驱逐疫病之鬼,称为“逐除”,这也就是所谓“除夕”。后又称除夕的前一天腊月二十九为“小除”,即小年夜;除夕为“大除”,即大年夜。孔子在《论语乡党》中也曾记载:“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论语注疏》就此注曰:“傩,驱逐疫鬼,恐惊先祖,故朝服而立于庙之阼阶”;其疏则特地言明,正是“孔子朝服而立于庙之阼阶”(阮元,1980:2495),恭恭敬敬地参加了“乡人傩”这一逐鬼驱疫的仪式。

        由于生存能力低下,面对自然,原始先民根本无法科学理解自然,更不用说战胜自然。然而,人们又不甘于做自然的奴隶,便试图对自然界的神秘做出种种神秘解释,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用最古朴的方式—原始祭祀来度过他们眼中的难关。这也就不难理解,除夕其实对先民来说,并不是一个喜庆祥和的日子,反而充满了危机与恐惧。

 

 

        3、惩恶扬善——对真善美的终极追求

 

        马林诺夫斯基指出:“巫术与宗教都是起自感情紧张的情况之下,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而有功能—那就是生命转机,重要业务的失望,死亡与传授部落秘密的戒礼,失恋与莫可如何的愤怒等情况。巫术与宗教都是使在这等情况之下,这种碰壁的情况之下有所逃避;因为在理性的经验中没有出路,于是借着仪式与信仰逃避到超自然的领域去。”马林诺夫斯基,如果我们把春节传说中的“贴红纸”、“放火光”、“贴福”、“祭灶”等看作一种信仰或一种仪式,或者看作原始的祭祀活动的组成部分的话,这种“逃避”果真是逃避吗?毋宁说是一种惩恶扬善的期许,是对“真善美”追求的原始表达。

        “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在春节传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充分说明先民们已经有了非常分明的善恶观。传说中有聪明的小孩、比鬼还鬼的小妖;有法术无边的张天师、阴险狡诈的奸臣;有正义的秦琼和敬德、邪恶的妖魔鬼怪。从人物形象性格到故事内容结局,都体现了民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思想。从与“年”为代表的一系列恶魔作战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先民们的勇敢、智慧,从中更折射出其战胜困难、战胜自然的决心与信念。

        中华民族素有追求真善美的传统,从传统的书法、绘画、园林、建筑、服饰等等,都可以独具中国文化传统的“中国美”。春节来源于生活,而又超越了日常生活,它高度浓缩且立体呈现了中国文化传统。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春节文化属于礼俗文化,处处洋溢着和谐美。例如,春节日期的确定就兼顾了太阳和月亮二者的运行情况,追求着阴阳调和、天人合一。在节日的选择上取“月日同数”—正月正,这恰恰应了中国“好事成双”的俗语。在长期的生活中,中华民族不知不觉形成的审美价值取向,又在潜移默化中得以传承。


 

        4 群体意识——“团团圆圆”的亲族和谐

 

        宁夏同心县《社火的由来》中,一开始仅是妙庄王和文武百官参加祛灾除瘟的活动,到后来人们“就组成队伍祛灾攘瘟;求吉祥平安”。在表一的传说中,战胜怪物的方式基本上都是由整个村子的村民共同努力而完成。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在生存能力极端有限的情况下,个人根本就无力单独战胜困难,他们只能通过群体的力量才得以生存下来。所以,在众多传说中,群体意识的体现并不是偶然的,正是这种群体意识和群体活动才使得人类更好地生存繁衍下来。或许,这种群体意识恰恰也就是现代“合作”意识的原始形式。

        与春节传说遥相呼应的是,在春节的传统习俗中,也能找到“群体”的印迹,表现出强烈的群体意识。“团拜”是古代春节的一种习俗,这种民俗现象在周代就有了明确的记载。当时,每到春节期间,从中央到地方,都要汇聚在一起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中央的庆祝活动称为“朝正”,朝即朝贺,正即一年的开始。《左传》文公四年载:“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阮元,朝正的时候,方诸侯汇集一堂,周天子安排乐舞招待他们,诸侯们则赋诗言志,将天子比作太阳,加以颂扬,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团拜是春节的传统庆贺方式,历史上曾有过很多种类型。从其具体含义来分,有围成一团互行拜礼的团拜,有会聚一起互相祝贺的团拜。从参加者的范围来分,有官方的团拜,有亲族的团拜,有朋友的团拜等。”(杨琳,2000:20)

        古代先民们毕竟对天地人寰的认识有限,他们的视野不可能超出其生活范围,这种“群体”的概念应该不外乎为血缘性的亲族和地缘性的乡党。后来,随着生产力的提髙,社会的不断发展,人们的视野慢慢扩大,不断地摆脱狭隘。就像如今,对人而言,“群体”这一概念足以包含整个人类,完全可以消除了种族、地域等界限。然而,我们不能奢求先民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人们眼中的自己人“群体”显然具有狭隘的局限性。中国传统社会体制恰恰就是这样一种集亲权、君权和神权为一体的大一统‘家国天下’。中华民族的‘黄帝子孙’之说所维系的,偏偏就是这样一种‘天下为家’、‘国民为族’的‘家国子民’社会遗风。”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先论中国社会的“家国天下”观念如何演变,中国人对“家”、对“族”的感情总是如此深厚。其乐融融的亲族和谐无疑是庶民百姓们的不变向往。

 

         5.记忆的根——民族共同体的认同

        中国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然而,在每年的同一时刻,超越时间、空间的界限,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做着同一件事一一欢度春节,仅这种现象本身就值得我们思考。

        按照民俗学芬兰历史地理学派的观点,每一个民间文化的重要题材,都有其从简陋到复杂的过程都能找到其原始发祥地从而得到其原始形态。倘若我们真的试图去找出春节民俗及其传说在地理上的确切“发祥地”,或许不太现实,且意义也不是很大。但是,春节民俗及其传说无疑透露出了中华民族共有历史文化记忆的某种“发祥”根基。需要思考的是,这些传说为什么能够经久不衰,并与春节习俗一道,从上古传承到了现代?更为重要的是,春节传说及其由此逐步形成、不断演变、经久传承下来的春节习俗最终给我们这个民族共同体带来了什么?

        春节传说与春节习俗一道,世世代代地传承下来,构成了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基础。正是包括春节在内的民族传统节日,在每年的特定时候,将全体中国人髙度统一起来—全社会同一个时刻按照同一种方式行事。通过这种全社会性的公共仪式活动,人们的行为模式和精神认知达了高度一致,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因此而不断得到强化。民族共同体成员的文化心理共识必定会带来社会身份认同,最后通过文化心理共识和社会身份认同,在国际通行的现代国家体制之下必然达到国家认同的高度。正如吴殽人先生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导读部分所讲到那样:“安德森虽然认为‘民族’ 是一种现代的‘文化的人造物’,但他并不认为这个‘人造物’是‘虚假意识’的产物。‘想象的共同体’不是虚构的共同体,不是政客操纵的人民的幻影,而是一种与历史文化变迁相关,根植于人类深层意识的心理的建构。”(吴敷人,2005:17)

        春节习俗及其传说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人们的文化心理共识和社会身份认同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作用。难免有人会把古老的春节传说视为先民们的童稚之言,而事实上, 它们所讲述早巳超出了文本内容本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所表达出来的涵义触及中华民族历史文化记忆的根。

 

    三、结语

        岁时节日是最能体现民族文化传统生命力的时间点,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精髓的重要载体,是共有精神家园的确切域界。所以,如今传统岁时节庆的没落也就是成了“民俗丧失”、“传统断层”的同义语。中外文化的交流冲击,现代都市生活的审美转变,都市的“年味儿”似乎越来越淡,传统的除夕守岁、堆火堆、放鞭炮、贴对联等岁时仪式遗留在了相对闭塞的乡镇农村。如果我们的后辈不再了解民族传统节日的意义,不懂得其中的深邃文化内涵,那么,我们丧失的将不仅仅是一个节日,一种仪式,我们丧失的将是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共有的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