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字训诂的角度考辨春节起源与年兽传说 发布日期:2016-02-13   作者:葛云   点击数:2860   文章来源:《闽江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

 

 

        自古以来,春节就是中国人一年当中最大的一个节日。黎民百姓的一个民俗节庆延续如此之久,份量如此之重,影响如此之深远,与西方人、印度人、阿拉伯人等以宗教大事迹为节庆日的传统形成鲜明对照。然而说来也怪,普通中国人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最大节庆日的蕴涵及来龙去脉,一旦问起大都茫然不知,似乎团圆、祈福、喜庆就足以表明一切。笔者并非民俗学者,只是偶然接触到关于春节的起源问题,有意从文字训诂的角度对这个问题做一番梳理、考辨,以见教于专家学者。

 

        一、春节起源的三种传说

        关于过年(“春节”是在辛亥革命以后才定的新名称) 节庆的起源,并没有确实可据的史籍记载,《尚书》、《礼记》中似有言及,但语焉不详。《尚书大传》有: “正月一日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曰:‘三朝’,亦曰:‘三始’。”隋杜台卿《玉烛宝典》:“正月一日为元日,亦云‘三元’: 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两处意思均指春节是一年的开端。学界一般认为,殷商时期年头岁尾的祭神祭祖活动(腊祭) 与过年节庆相关。最晚到西周初年,已有了一年一度在新旧岁交替之际庆祝丰收和祭祀祖先的风俗活动,是为“过年”的雏形。古代的春节有“元日”、“新年”、“正旦”、“岁首”、“三元”等名称。现今通行的春节起源说都是以民间传说为蓝本,而这些传说并不见于古籍文献,似乎无据可查。或许如同三皇五帝之托于传说一样,正因为春节习俗过于悠久古远,才会出现这种连古人也只知传说而无从考释的情况。关于春节起源的传说历来有多个版本,各自说法不一,但主题内容和主要情节大同小异,归结起来大致可概括成三个故事。我们先来看看其中包含了哪些值得探究的信息。

         其一: 太古时期,有一种名叫“年”的怪兽,形貌凶猛,生性凶残,食禽兽、伤人畜。“年”有一个特别的活动规律,平时深居海底,只在每年最后一天的天黑后才出来,鸡鸣破晓时返回,人们把这可怕的一夜称作“年关”。每到年关之夜,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做好晚饭,把鸡圈牛栏拴牢,封住宅院大门,全家老小躲在屋里吃“年夜饭”。由于这一夜吉凶未卜,所以年夜饭置办得很丰盛,用餐前要先供祭祖先,祈求神灵保佑全家平安地度过年关。晚饭后,全家人也不敢熄灯睡觉,而要围坐在一起说话壮胆。天明之后,人们纷纷打开家门燃放爆竹,互相祝贺没有被“年”吃掉。[1]

        其二: 古时候有一种叫“年”的怪兽,形如狮子而头生独角,异常凶猛,长年深居海底,每到新年前夜才爬上岸,吞食牲畜伤害人命。一年,桃花村的人们正扶老携幼上山避难,从村外来了个乞讨的老人。全村人都自顾不暇,只有村东头的一位老婆婆给了老人一些食物,并劝他也赶快上山躲避“年”兽,乞讨老人却坚持不走,要为老婆婆家守夜,问其缘由,老人笑而不语。半夜时分“年”兽闯进村来,只见老婆婆的家门上贴着大红纸,屋里烛火通明,突然院内传来“砰砰啪啪”的炸响声,吓得“年”兽转身而逃。原来它最怕红色、火光和炸响。于是人们知道了驱赶“年”兽的方法。为庆贺吉祥的来临,纷纷换新衣戴新帽,到亲友家道喜问好。从此每年除夕,家家贴红对联、燃放爆竹,户户烛火通明、守更待岁。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走亲串友道喜问好。[2]

        其三: 古代有一只恶兽名叫“夕”,每到年末之夜就会出来伤害人畜,给人们带来极大灾难。所以每到腊月底,人们就都扶老携幼地逃到附近竹林躲避“夕”兽。一年,人们在避难时遇到一个孤身小孩,一位好心的老婆婆便把他带进了山林。但这孩子却声称他有办法赶走“夕”。于是人们按他所说的,都在自家门外悬挂了红布条。当夜,“夕”看到家家门上挂着红红的布条,果然没敢进入村民家中。村民们又照孩子的说法,往火里扔进一些竹节,潮湿的竹节遇到旺火纷纷爆裂,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夕”听到这炸响声就急忙逃走了。而后乡亲们彼此走访,看看邻里是否安然,互相说些吉利的话,希望来年腊月“夕”不再来。这一天是正月初一,而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做“年”。[3]

        不难看出,三个故事中有一些共通之处。首先,它们都与驱避猛兽有关,猛兽的威胁是造成这一习俗的缘由; 换言之,过年之节庆并非出于喜庆而是由于恐惧。其次,猛兽的活动规律相同,都是在每年最后一天的夜里才出来,天一亮就回去,时间点非常一致。再次,三者不同程度地包含了如今春节习俗的一些基本要素,如合家团圆、吃年夜饭、贴春联、祭祖、守岁、燃放爆竹、互访庆贺等。另外,故事里的几个关键词“年”、“年关”、“夕”、“除夕”仍是如今春节的主题词,只是没有了与“猛兽”相关的意义。实际上,只要把三个故事的几个要件排列组合一下,即可勾勒出春节习俗的基本轮廓: 时间(岁末年初) 、物件( 春联、爆竹、年夜饭) 、言语(吉言祝福) 、行为(互相拜年) 及主题词; 具备了春节习俗主要的内容和形式。

        同样也不难看出,三个故事与如今过年最大的不同点,就是现在的“年”只是一个时间概念而与“猛兽”毫不相干,因而过年主要是辞旧迎新的喜庆节日,虽也不无驱魔避邪的因素,却是以欢乐祥和为基调,这是与三个故事的主题意义明显不同的。面对这些相同和不同点,笔者的问题是: 年兽传说是否春节的最初起源? 如果是,它是怎么形成的? 如果不是,为什么它们会成为春节来历的解说词?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春节起源是一个多学科交叉的论域,涉及到史学、文献学、民俗学、方志学等诸多方面,本文只是立足于文字训诂的角度作一些初步探析,其他相关方面只好一笔带过。

 

        二、由文字训诂考辨年兽传说

        1.“年”字的本义

        “年”字的起源极早,甲骨文作,从禾从人,后讹变为“秊”,故《说文》误为从千。年字的本义指五谷成熟,《尚书·多士》:“尔厥有幹,有年于兹洛。”孔颖达传:“有丰年于此洛邑。”《穀梁传·桓公三年》:“有年,五谷皆熟为有年也。”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年乃就一切谷类全年的成熟而言。”一切谷物都获得成熟需要一个时间周期,中国古代历法很早就把这样一个时间周期定为三百六十天。“年”从谷类成熟之义引申为代表特定时间周期的单位,并成为它的主要字义,约在周朝。《诗经·豳风》:“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尔雅·释天》详细解释了“年”意义变迁的过程:“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 郭璞注: “岁,取岁星行一次;祀,取四时一终;年,取禾一熟;载,取物终更始”;邢昺疏:“年者,禾熟之名,每岁一熟,故以为岁名。”令人费解是,从训诂上看,“年”字古今未有与“兽”相关的意思,唯独“年”兽传说才有以“年”为“兽”的说法,而“年”兽传说却未见于古籍记载,只在民间流传,这其中的确有些蹊跷。

        “过年”一词意为度过“年”,出现应在“年”字用于时间单位之后,意义古今变迁不大。农耕社会的人们在安居乐业之余便有了各种定期节日,也渐渐形成一些约定俗成的庆祝方式,即所谓节庆民俗。“年”字从谷物收获而来,古人最初庆祝新年也是出于丰收的喜悦和对来年的祈愿,而后渐成习俗。现今的“除夕”古时称为“元旦”,立为节日的具体年代不可考,但它的庆祝活动由来已久,商、周之时的节庆都是以祭祀祖先、欢庆丰收为主,作为大节庆的春节应在此例。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会把“年”说成是某种“猛兽”,把“过年”解释成“熬过年兽侵袭”,这与“年”的原字义显然相去甚远,与过年的喜庆氛围截然不同。何以如此?

 

        2.“除”、“夕”与“除夕”的本义

        “除夕”的变迁过程较“年”更为复杂。“夕”字甲骨文原作,与“月”字作极相似,其义也正来自“月”。《说文》:“夕,莫( 暮) 也。从月半见。”“夕”字有多个含义,本义为傍晚、夜晚,《周礼·天官》:“夕击柝而比之。”郑玄注:“夕,莫也。”《诗经·唐风》:“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后引申出傍晚朝见君王; 傍晚活动; 及代指日落的西方等含义,均由本义引申而来。其中一义“别称每年的最后一季,每季的最后一月,每月的最后一旬”,如《管子·立政》:“季冬之夕,即季冬之暮。”此处“夕”的意义便与“除夕”一词相同,乃指一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除”字本义是宫殿前的台阶,此处乃是“涂”字的假借,与其本义无关。《尔雅·释天》: “十二月为涂。”郝懿行义疏: “涂者,古本作荼,荼亦舒也,言阳虽微,气渐舒也。舒、荼,古字通用。”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荼,假借为舒。”《周礼·考工记》:“析幹必伦,析角无邪,斲目必荼。”郑玄注引郑司农云:“荼读为舒。”舒月是十二月的别称,“舒”在今天仍常用,本义是伸展,《说文》:“舒,伸也”,后引申为平缓,《诗经·召南》: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毛传: “舒,徐也。”《穀梁传·桓公四十年》: “听远音者,闻其疾,而不闻其舒。”范宁注: “舒谓徐缓。”十二月称为舒月是取其冬去春来,气候渐渐舒缓之意,而“荼”、“涂”同是舒的假借字。舒、荼、涂、除古音同属平声鱼部,舒字属书母,其他三字则属定母,今日读音大有差异。但根据钱大昕“古无舌上音”之说,照三组书母古音近似端组字,则此四字古音相近,易于假借。若此,其变化流程应为:舒—荼—涂—除。即如今“除夕”一词本为“舒夕”,意为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夜晚,与今义吻合。

        “除夕”本义极简单,指一年的最后一天,是较为固定的历法出现之后随之产生的一个指称。“除”字原本并无“去掉、清除”之意,最早见有此义的是六朝时的《广雅·释诂》: “除,去也”; 东晋时的伪古文尚书《泰誓》: “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依此推断,把“除夕”解释成除掉怪兽“夕”的故事,应在“除”字有了“去掉”的意思之后,亦即在汉魏三国以后。同理,关于怪兽“夕”的传说也应是在此之后才有,否则便没有“除掉”“夕”兽的意义。由此看来,很可能是因为民间不了解文字的假借流变,误以后来“除”的“去掉、清除”之义来解释早已有之的“除夕”,并结合年兽传说,将其演绎成春节起源的一个故事版本。

        综上所述,可知年兽传说与“年”、“夕”、“过年”、“除夕”等字词的古义并不相干,而这些传说逐渐成型应在“年”已作为时间单位流行之后( 这样才有时间点的故事要素) ,也就是在周或春秋以后,甚至是在“除”字有了“去掉”之义的汉魏三国以后,而此前过年习俗早已有之,可见年兽传说显然不是春节起源的正典,因为它的关键词含义不够“古远”。那么,这些年兽传说是如何产生、形成的呢?

 

        三、春节传说的原型探析

        上节文字训诂所得结论: 年兽传说的出现晚于过年习俗,因而不可能成为春节的起源。但若细加思量,这其中也还有问题: 既然年兽传说是后来才附会在过年习俗上的追加说法,按常理( 尤其是文字演化之常理) ,它完全不必要篡改某些字的固有之义而平添上根本不相干的意义,尤其是把一个时间单位变成一种猛兽的名称,这种毫无根据的牵强附会如何能讲得通,并能让人接受而且流传至今?

        联想到三个年兽故事的那些共同要素,笔者认为这其中可能另有缘由,不能简单否定年兽传说与春节起源有任何关系。笔者的推论是: 关于春节起源的年兽传说是后来附加的,但是春节的起源中很可能含有驱避猛兽的成分。这听上去似乎矛盾,其实不难理解。对猛兽的畏惧是远古人普遍存在的集体潜意识,因而,以某个时日作为庆贺驱避猛兽的民俗节庆并非不可想象。也就是说,尽管年兽传说作为春节起源的解说是后来追加的,但驱避猛兽的仪式活动却是极其古远的,并且早已积淀为某种原始文化基因。而这种集体潜意识或原始文化基因始终渗透在古今许多重大的节庆活动中,是那些至今犹存的驱魔求安、祈福辟邪的种种仪式的源头之一。

        有学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认为: “年兽是一种怪兽,是俗民所恐惧的自然灾害的转化物,自然灾害对俗民的生活生产有周期性的破坏作用。所以,俗民对它有着极大的恐惧心理,并且无法将其制服,于是就把自然灾害转换为年兽怪物,对其进行巫术控制,以保证来年的期待和希望。”“人们在制服年兽以后要进行一系列的狂欢活动,实质是对因自然灾害形成的焦虑和压抑的一种释放,最终达到心灵的愉悦和安宁。”[4]

        另有学者则从传统文化的“中和之美”来加以理解: “年兽在想象中是很凶恶的,但是人们通过想象,通过夸张,通过自我暗示,那个看上去很凶恶的‘年’,却被一个很小的意外,一种响声,一种光彩,一种颜色(红色) ,弄得狼狈不堪,抱头逃窜。人们在这种古老的虚拟故事中,表演着他们的希望,表演着他们的祝福。这是一个通过想象的怪兽为害,到通过类似于狂欢的场面,驱赶走了怪兽,接踵而来的是‘年’终于过去了的祥和。”这从后来年兽模样的塑像中似乎可以得到某种印证,如龙头、独角、麒麟身、兔尾巴、马腿的组合已经明显趋于祥瑞造型。“年兽很凶,但却是瑞兽,龙、麒麟都很凶,也都是为中国人所喜爱的神兽。为什么? 从年兽里面我们是不是可以看出中国人对于美好愿望的理解……神兽走了,但和和美美的生活来了。”[5]

        当然这只是见仁见智的推测,但驱避猛兽与庆丰收、祈神佑、贺新年之类的节庆活动融合渗透、互为表里却是其来有自,自然而然的。从民俗学的角度来看,春节习俗中的一些传统要件,如火光(灯火守夜) 、爆炸声(爆竹) 、红色挂件(春联、门符) 、祭祖等明显与辟邪驱魔相关; 合家团圆(年夜饭) 、互贺吉祥(拜年) 等可能也有所相关,或多或少可视为原始仪式的残痕印记。换句话说,年兽传说保存了不少原始素材,这些红红火火的习俗中无不折射出驱除“邪魔”的影子。具体点说,火光和响声是野兽所惧怕的,古人认为它们可以用来驱除鬼怪,而红色是火的颜色,有辟邪之用。所以过年的氛围大都以灯火和大红色烘托,红彤彤亮堂堂才有喜兴,再加上爆竹炸响,春联盈门,更是热闹红火。燃放爆竹早先就是用来驱魔的,存有大量古神话的《神异经》中关于猛兽山臊记有: “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尝以竹着火中,爆烞而出,臊皆惊惮。”[6]可见火和爆炸声的驱魔效力早已得到认可。春联则源自古人在家门两旁挂红布或桃符的习俗。《后汉书·礼仪志》对桃符用于辟邪言之甚详:“以桃印长六寸,方三寸,五色书文如法,以施门户。代以所尚为饰。夏后氏金行,作苇茭,言气交也。殷人水德,以螺首,慎其闭塞,使如螺也。周人木德,以桃为更,言气相更也。汉兼用之,故以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后来纸张流行后,用红纸写吉言才替代了红布、桃符,并融合到春节习俗中。

        总而言之,过年习俗始于远古,其源头可能混杂着庆祝谷物丰收,祈祷神灵先祖,驱避猛兽妖孽,相互道贺吉祥等等,而由一个共同的时间点(年) 贯穿在一起。随着农业社会的逐渐安定成熟,尤其是到了汉代以后,大一统帝国形成,五行、黄老、谶纬学说风行,再加上佛教传入,思想氛围和行为方式与那些原始素材渐行渐远,驱兽辟邪逐渐让位于吉祥喜庆,重大节日的面貌大为改观。但是,原始痕迹并不因此就完全湮灭,尤其是在口口相传的民间,它们常以添枝加叶的方式变相重生,逐渐演变成不同版本的年兽故事各自流传,而成为保存了原始素材却又面目全非的追加解说。

 

注释:

[1]黎莹、黎北北:《福禄寿禧——中国春节习俗典故》,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2 年,第6页。

[2]李英儒:《春节文化》,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页。

[3]徐杰舜:《汉族民间信仰风俗》,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89页。

[4]刘彩清:《对“年”兽故事的精神分析》,《贵州民族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

[5]元尚:《年兽——祥和之美》,《中国文物报》,2010年10月18日。

[6]《穆天子传神异经十洲记博物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