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艳|论太阳鸟神话中的日鸟同一性 发布日期:2024-01-06   点击数:520  

 摘要:太阳鸟神话因《山海经》中的“载日之乌”为人们所熟知,那么,太阳中为何有只鸟?其实,在太阳鸟神话 中,太阳鸟是太阳的象征、代称或喻指。一方面,在我们熟知的“日中有乌”神话文本出现之前,史前出土文物和图像 中已有反映太阳和鸟关系的历史证据,无论是单鸟与日图,还是双鸟、四鸟、多鸟与日图,鸟均是太阳的化身,指称太 阳在不同时空位置所表达的文化意义。另一方面,“玄鸟生商”神话反映的是商部族的太阳崇拜,神话中的玄鸟也被 认为是燕子或凤凰,三者都是太阳鸟,故事情节中的帝喾乃是日神,“台”“桑”等也具有太阳崇拜的特征,“玄鸟生商”神话是太阳作为图腾崇拜故事化后的演变形态。因此说,太阳鸟神话中的太阳和鸟具有同一性。

关键词:神话;太阳鸟;图像;同一性

[作者简介]王文艳(1987—),女,宁夏海原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社会与民族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神话学研究。

中国古代神话经常将太阳与鸟联系起来,如“金乌负日”“双凤朝阳”“日中三足乌”等,形成了太阳鸟这一神话形象。在现代人的认知里,太阳鸟几近于三足乌。“日中有乌”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古典文献中就有关于太阳鸟的记载,最典型的当属《山海经·大荒东经》中的这一则:“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楚辞·天问》亦云:“羿焉弓毕日乌焉解羽?”那么,太阳鸟仅指太阳里的乌鸦吗?其实并非如此,历史上,凤凰、燕子等也曾被认为是太阳鸟,史前出土文物中亦有将鸟与太阳并置的诸多图像,然而事实是太阳中并不存在任何动物。太阳鸟神话究竟意指为何?笔者尝试对此作一解读。

一、问题的提出

本文将太阳鸟界定为中国古代神话世界里居于太阳之中或太阳之外,具有载日飞翔或与日同行特征的神鸟。除文字记载外,太阳和鸟同时出现的图像也纳入本研究范围。史前出土文物和汉画像中均有多种太阳与鸟并置的图像,这些出土文物图像有些与古代神话故事形成互文,如马王堆汉墓出土简帛上的“日中三足乌”,有些则未在神话故事中体现或未能保存,如时间更早的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双鸟负日”骨雕和“双鸟朝阳”牙雕石刻图像。单就图像而言,这些日鸟图表现的太阳与鸟的关系各异,有的太阳在鸟之上、与鸟分离,有的太阳在鸟腹中,有的则是鸟绕日飞翔,并且所有鸟均非三足。另外,图像中的太阳只有一个且容易辨识,但与日同在的鸟的形象却并不明确,鸟的类别也不清楚,数量不尽相同。本文重在讨论“太阳为什么会与鸟同时出现”,即太阳与鸟之间的关系问题。

关于太阳鸟的解释,最易理解的观点是太阳在天空中的运行使人联想到鸟在空中飞翔,古人无法解释太阳运动的原理,便想象太阳是被鸟托着像长了翅膀一般在天空中翱翔。然而从相关出土文物和神话故事中可以发现,鸟和太阳并置并非只是为了说明太阳似鸟飞翔于空中,倘若如此,仅用一只鸟即可说明,也就不会有“四鸟绕日”等图像。这说明,在《山海经》等文献记载“负日之乌”之前,早已产生了更丰富的日鸟关系,当多只鸟以不同姿态、不同形状与太阳同时出现时,日和鸟均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蕴含着更为复杂的含义。

学界对日鸟关系有多种观点。杜靖认为,太阳中的鸟为三足乌,“太阳三足乌”是古代东夷内部两大集团——日部族和鸟部族图腾徽志的合一,是东夷内部通过战争与婚姻整合的社会事实投入神话传说的结果。陈勤建认为,由于南方古越先民的农耕文明主要是稻作文化,稻种原是鸟食,从“野生稻”到“栽培稻”,鸟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加之稻作需要阳光,因而,远古稻作鸟信仰把太阳和鸟视为难分难解、关系密切的伙伴。刘宗迪认为,“天有十日”“日载于乌”“日中三足乌”等诸多密切联系的太阳神话主题共同的文化原型是立杆测影形成的历法制度,“日中三足乌”是古人将日表上的候风之鸟误解为载日之乌而来。蔡运章认为,出土文物中的鸟纹是日精和阳气的象征,“金乌负日”是阳气升腾的表现,金沙太阳神鸟金箔外层的四鸟除了象征太阳升腾之外,还象征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而内层十二道芒纹则象征十二个月周而复始。张程认为,鸟崇拜与太阳崇拜存在交互关系,太阳中的鸟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最终在汉代阴阳学说的影响下形成了三足乌与太阳结合的相对固定的形象,其内涵意义在后世又经过多重演进。

学者从图腾崇拜、天文观测、农业属性、阴阳学说等多个维度对日鸟图中太阳与鸟的关系进行了解读,提出了太阳鸟出现的多重可能性。然而,太阳与鸟结合后并未形成相对固定的形式,鸟的数量和形象、鸟与太阳的组合方式有许多变化,学者对此解释不足,未能探寻这些丰富变化背后的原因。此外,在太阳鸟神话中,还需解释帝俊与太阳鸟的关系,帝俊乃十日之母羲和的丈夫,被认为是日神,而帝俊又可以使四鸟,“俊”字在甲骨文中也呈鸟形,同时,帝俊又被认为是古代东夷的祖先,由此来看,帝俊与太阳鸟的关系是从神话故事的角度理解太阳鸟神话的关键。经过对出土文物图像和相关神话故事的分析,笔者认为,日鸟图中的太阳和鸟具有同一性,鸟是太阳的指代物,太阳鸟就是太阳的化身。后人之所以认为太阳鸟就是太阳中的那只鸟,是因为用太阳鸟指代太阳的叙事在一些神话故事中发生了变异,从而将鸟与太阳割裂开来,略去了太阳鸟的太阳真面貌,突出了鸟的形象,进而使人们产生了误解。

二、出土史前图像所反映的日鸟同一性

由于有关太阳鸟神话的观念在文字记录时发生了分化或演化,太阳鸟的形象虽然丰富但文字记录却很简单,这就需要从出土文物中寻找蛛丝马迹,并与后世图像做比较,以求发现内在的文化脉络。在史前出土文物中,有几件重要的日鸟图一直以来都受到学界的关注,如河姆渡文化遗址的“双鸟负日”骨雕和“双鸟朝阳”牙雕、浙江余杭良渚文化遗址的玉璧日鸟图、河南汝州洪山庙遗址的仰韶文化“金乌负日”图、陕西华县泉护村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器上的日鸟图、成都金沙遗址的“四鸟绕日”金箔图等。可以发现,既有位于黄河中上游的仰韶文化,也有黄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还有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有人在分析该现象后认为,日鸟图在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中多表现为单只鸟载日飞翔,而在河姆渡文化中则有二鸟或四鸟与日共在。我们可以把日鸟图分为较多见的单鸟图、二鸟图、四鸟图,此外,还有三星堆的青铜神树上九只鸟、金沙遗址的青铜有领璧形器三鸟纹等典型图像。下面分类展开分析。

(一)单鸟与日图

单鸟与日图反映了远古时代用飞鸟类比太阳的观念,描述太阳在天空中的“飞行”运动。陕西华县泉护村出土的“金乌负日”图(见图1)、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彩绘帛画“日中有乌”均是典型例证。廖群认为,“日中有乌”或者“金乌载日”的日鸟神话在汉代绘画雕刻中已是屡见不鲜的母题,河南南阳画像石中就有大量表现,其中如唐河县出土的白虎、三足乌画像石,表示太阳的圆轮中就刻着一只三足乌,与帛画中的太阳鸟图如出一辙;还有南阳市出土的阳乌画像石、南阳县出土的阳乌星宿画像石、日月合璧画像石、金乌星宿画像石、日月同辉画像石等等,凡是刻画太阳,都有鸟首、鸟羽、鸟尾把日夹在腹中,展示“金乌载日”或者“日就是鸟”的母题。从汉画像日鸟图所出现的场合可以推测,此类图像多与太阳的天文概念相关,表达日月合璧或星象等天文现象及其引申的神话和信仰意义。在这些图像中,太阳与鸟一体,鸟是太阳符号化、固定化的象征。

 

 

 

1:华县泉护村H165出土的“金乌负日”图

(二)二鸟与日图

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二鸟与日图是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双鸟负日”骨雕和“双鸟朝阳”牙雕(见图2、图3)。象牙雕刻的蝶形“双鸟朝阳”中部是五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构成的太阳纹,而“双鸟负日”骨匕上是双鸟异首同身的两组图。学者们在解读这两幅图时,大都关注其是否为古时“金乌负日”神话的实物图像,以及中间有圆圈和光芒的图案是否为太阳等。中间图案为太阳这一点已基本达成共识,但对于为何在太阳旁刻画两只相对或者相反的鸟,学者观点不一。陈忠来认为是双鸟负日,意在阐述鸟与太阳的关系。此观点延续了“金乌负日”观念。宋兆麟则认为,两鸟表达的是连体交合的含义,中间图案为鸟卵,反映了对鸟类旺盛的生殖能力的崇拜。唐德中、徐翔认为,这些图像是双鸟创世或者双鸟育日。后两者从生育角度解析了“双鸟负日”骨雕和“双鸟朝阳”牙雕,关注点集中在史前图腾崇拜和人类对生存、生殖的强烈渴望。然而,从该角度解读太阳鸟图案难以解释多鸟与日图,因为在河姆渡文化遗址中还出土了四鸟绕日图,通过有递增规律的数量来强调生殖能力似乎并不常见,而且若将二鸟与四鸟割裂开来分别解释亦似不妥,否则单鸟、三鸟、十鸟与日图都要分别解释,这并不符合人类常规的思维习惯。

 

 

 

2:河姆渡文化遗物有柄骨匕上的日鸟图像

 

 

 

3:河姆渡文化遗物象牙雕片上的日鸟图像

如果将太阳与鸟联系起来考虑,便可以更好地阐释这一问题。在二鸟与日图中,鸟亦是太阳的化身,双鸟是太阳在东西方位的象征,表示太阳东升西落,双鸟与日图是古人时空观念的体现。在人类定义的时空系统中,最先确定的应当是东方和西方,辨别方位最直观、最简便的方法就是观测太阳。人们最早意识到的方向概念应该是东西二向,因为太阳的东升西落最为直观,由此导致东和西概念的产生,十分自然。宋代科学家沈括说:“所谓东西南北者,何从而得之,岂不以日之所出者为东、日之所入者为西乎?”(《宋史·天文志》)这就是将东西二向与日的出入相联系。空间观念建立起来之后,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不仅可以表示方位,还可以用来表示时间,通过观察太阳在一天和一年之内的运行,可以确定一天之内的时刻和一年内的重要时节,这对农业生产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此,双鸟与日图实际上标志着太阳东升西落的现象和人类时空观念的建立。

(三)四鸟与日图

运用上述观点还可以很好地解释四鸟与日图。在河姆渡文化遗址第一层出土的“四鸟旋阵图”和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距今2300—2050年的“四鸟绕日”太阳神鸟金箔图等四鸟与日图中,中间是太阳,四鸟分别位于上下左右,呈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飞旋。四鸟在不同方位代表了太阳的不同方位,由此可推定一年四季的重要节点。农作物的生长与太阳一年四季的循环往复密不可分,掌握相对精准的时间体系十分重要。中国古人很早就发明了立竿测影的方法,通过观测日影在一年的长度来确定空间方位,再据此测定时间,由此形成了十分重要的四方和四时的对应观念。冯时在解读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日纹四鸟图(亦称“四鸟旋阵图”,见图4)时认为:“图像中四鸟盘环,每鸟各守一方,中央的圆形似为太阳,这使我们想起了四时与四方。古人认为,太阳之所以能在天空中运行,那是因为有金乌的载负,因此,金乌运行到什么地方,也就意味着太阳运行到了什么地方。从这个意义上去考虑,太阳在天空中每一位置的变化,都需要靠金乌的搬运来完成。假如先民们对太阳的周年运动确实有着认真的观测,那么,金乌运载着太阳东升西落,南行北进,不正是四时日行四方的写真!同样,牙骨雕板上的图像如果有与此相同的含义,那么它无疑体现了二分日时太阳分主东、西两方的古老观念。”可见,指向四方的飞鸟正是太阳的不同位置,是太阳的分身和象征。

此外,与四鸟紧密相关的是《山海经》中的“使四鸟”。《山海经·大荒经》中有多处记载“使四鸟”,“使四鸟”的国家大都被明确记载为帝俊的后代掌管。帝俊为何“使四鸟”?这使我们联想到《左传》中的帝尧命四子分守四方、掌管四时。对此,冯时有精辟论述,他说,帝分派到四方的先是四鸟,后来是四子,再到四神。诸多学者已经证明帝俊、尧均是太阳神,帝俊是太阳,四鸟守四方,而帝俊之子“使四鸟”,四鸟就是太阳的不同方位,表达着古人体认时空和天文历法的深邃内涵。

 

  

图四:河姆渡文化遗物陶豆盘上的日鸟图像

 

 

还需说明的是,在古代出土文物中还有太阳与十鸟、三鸟并置的图像。十鸟乃十个太阳轮流“值日”,《山海经》中有明确记载,马王堆出土的太阳神树上的九只鸟也正是如此,除去正在“值日”的一个太阳,树上是休息的九只鸟。至于三鸟,应当跟四鸟意义雷同,是太阳在二分二至日的象征,因为测定二分二至日最简单的方法是观测三个点的日影长度,古代就有三点观测法。因此,在日鸟图里,鸟的数量所代表的天文意义有所不同,但鸟代表太阳的属性并没有改变。


三、“玄鸟生商”神话中所反映的日鸟同一性

上文述及帝俊乃日神及其与“使四鸟”的关系,帝俊同时被认为是东夷部落之神。传说中的东夷部族以鸟和太阳为图腾,无论是在出土文物、口头传说还是文字记载中,帝俊、东夷与日、鸟之间都密不可分,而这组关系是论证太阳鸟神话日鸟同一性不可回避的一环。

东夷一般是对黄河下游地区较大范围内部族的泛称,在不同历史时期所指不同。古称商是东夷文化的持有者和继承者,关于商部族祖先契降生的“玄鸟生商”神话将帝俊(帝喾)、商、东夷、日、鸟联系在一起,是日和鸟统一于玄鸟的综合体,“玄鸟生商”神话正是商部族太阳图腾崇拜故事化的结果,玄鸟就是太阳鸟,而太阳鸟是太阳的象征。

古代文献中有诸多关于“玄鸟生商”神话的记载,主要有以下几则: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郑玄笺:“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为尧司徒,有功,封商。”

《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王逸注:“言简狄侍帝喾于台上,有飞燕堕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

《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篇》:“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今本竹书纪年·殷商成汤》:“初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玄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与其妹浴于玄郊之水,有玄鸟衔卵而坠之,五色甚好。二人竞取,覆以玉筐,简狄先得而吞之,遂孕,胸剖而生契。”

上述文献记载是“玄鸟生商”神话的几个主要文本。“玄鸟生商”神话的情节梗概是:帝喾的妃子简狄遇到玄鸟下凡产卵,简狄吞鸟卵而有孕,生下商部族的始祖契。这一神话故事在不同的文献中有细微差异,如简狄遇玄鸟的地点。“玄鸟生商”神话作为商部族图腾崇拜神话最关键的问题有二:玄鸟是什么,简狄吞玄鸟卵为何会有孕?

(一)玄鸟是什么

关于玄鸟是什么,学界有燕子说、凤凰说、太阳鸟说、太阳黑子说等观点。太阳黑子说是今人用现今的知识解释神话。笔者基本上赞同玄鸟是太阳鸟、燕子、凤凰的说法,但认为燕子、凤凰实际上都是太阳鸟,而太阳鸟就是太阳本身。

首先,玄鸟为燕子,燕子乃太阳鸟之一种。《尔雅·释鸟》:“燕燕,鳦。”郭璞注:“《诗》云:‘燕燕于飞’一名玄鸟,齐人呼鳦。”《说文·燕部》:“燕,燕燕,玄鸟也。”这都是玄鸟即燕子的典型证据。在齐地,玄鸟曾被叫作鳦,燕也曾被叫作鳦,“鳦”与“日”(太阳)读音相同,如今在东北和山东仍然把“日”(太阳)读作yi。因此,在某个历史阶段,“日”“鳦”“燕”同音。鳦(燕)既是鸟的名称,也用来指称太阳,太阳就是飞翔的鳦,玄鸟(鳦、燕)也就是太阳鸟。商与齐同在东方,商部族崇拜太阳,认为自己是太阳后裔,传说商部族始母简狄吞了一个叫鳦的卵而生契,这无疑和太阳鸟降卵于简狄是一回事。

其次,玄鸟为凤凰,凤凰是太阳鸟之一种。《楚辞·天问》载:“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玄鸟给简狄礼物,简狄为何会怀孕?王逸解释,玄鸟为燕子,但在《楚辞·离骚》的记载中不是玄鸟致贻,而是凤凰受(授)诒(贻),“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皇(凰)既受(授)诒(贻)兮,恐高辛之先我”。在《离骚》中,凤凰作为使者,带着高辛帝的聘礼去追求简狄。《离骚》中并未提到燕子,可见燕子并不是简狄吞卵有孕神话中唯一的神鸟。所以说,玄鸟既可以是燕子,也可以是凤凰,凤凰是太阳鸟这一点早已得到许多学者的解释。此外,民间流传伏羲、女娲是风姓,在甲骨文中,“风”和“凤”本为一字,伏羲、女娲被认为是日神和月神,可见日神、月神的名称与凤凰有关,凤凰鲜见与月亮相关,应为太阳鸟的名称之一。

太阳鸟一般被认为是乌鸦,为何玄鸟、燕子、凤凰也是太阳鸟的化身呢?前文已述及,太阳鸟的形象在历史上不断演变,在不同地方和不同时期各异,最初是一个抽象的统称,因为世间的鸟类众多,之后各地因不同的环境物候和日常生活赋予太阳鸟不同的具象。这也是燕子被认为是太阳鸟的原因之一,因为在黄河下游地区,二月初正是燕子北归之时,再加上神话和汉字读音相似,在齐地,燕子被视为太阳鸟。而太阳鸟最终被固定为乌鸦,据学者研究是在汉代。

(二)简狄吞玄鸟卵为何会有孕

简狄吞玄鸟卵后怀孕生契的感生情节是上古神话中常用的神化祖先的笔法,也是后世关于商部族鸟图腾神话的依据。同时,商部族以太阳为图腾,其太阳崇拜在甲骨文和后世多种文献中俱有记载,已是学界共识。前文论证了玄鸟为太阳鸟,也就是太阳的象征物,接下来,从玄鸟生商神话入手,补充几条“玄鸟生商”是太阳图腾崇拜的证据。

首先,帝喾乃太阳神。简狄之夫为帝喾(高辛氏),据杨宽、陈梦家等诸多学者考证,帝喾、舜、帝俊、太皞为一神之分化,他们的神格都是日神,这就意味着简狄吞玄鸟卵生契,正是商部族太阳崇拜或者视太阳为祖先的另一种表达。

其次,日神具有高禖神格。据上文所录《今本竹书纪年·殷商成汤》记载,简狄吞玄鸟卵有孕是在帝喾和简狄于春分祭祀高禖之时,古人素有春分祭祀高禖的习俗,高禖是管理婚姻和生育的神,人们祭之以求子。《礼记·月令》记仲春之月的风俗:“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韦蜀,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高禖有成年女性形状,呈孕育状,比如辽宁红山文化遗址的女神陶像。生育经常被认为是女性功能,具有阴性的神格,所以女娲和西王母被认为是生育神。与此相应,太阳历来被认为是阳,承担着男性角色,是生育的另一端,同样被认为具有生育神、高禖神的神格。例如,河南淮阳的人祖庙里,不仅有女娲,还有伏羲,人们将伏羲、女娲视为夫妻神,也是当地的生育神和祖先神。这就是说,在民间,羲(日神)也具有生育神的神格。另据吴晓东研究,伏羲、女娲(日神、月神)的名称是由“羲和”分化而来,羲和来源于表示天之眼的“目”,最早太阳和月亮都被称为“目”(mu),由mu(目)演变为mi(密),因此“高禖”也被写为“高密”。同理可推,原本日月都来源于“目”(mu),由mu演变来的mi(高禖)也有日神的内涵。再如《拾遗记》卷一载:“帝喾之妃,邹屠氏之女也……妃常梦吞日,则生一子。凡经八梦,则生八子。世谓为‘八神’。”这则材料明白地记载,帝喾之妃吞日生子,直接证明了日神的生育崇拜,同时也说明简狄吞鸟卵和吞日的传说在民间均有流传。

再次,台桑的太阳崇拜属性。在“玄鸟生商”神话中,有一个要素“台”。文献记载,帝喾和简狄在台遇玄鸟,或说简狄在台,又说有娀氏二佚女做九成之台。台为何物?为何在台会成为“玄鸟生商”神话的要素之一,而且还有九成之台等不同说法呢?其实,“台”读作yi,为“日”(yi)的音变。证据有二。证据一是吴晓东发现,“羲和”读为yiwo,yi和wo都是由第一人称代词的古音演变而来,与wo同音的如“我”,与yi同音的是“台”。以台为声旁的字如“怡”“饴”“贻”如今仍读yi,说明tai和yi之间在古代存在语音转换关系。与yi这个语音对应的太阳神话人物有后羿(yi)、伏羲(yi)。换言之,“台”字曾作为第一人称代词读作yi,与日神的发音一致。因此,yi可能就是太阳本身的读音,只是后来随着语音演变和神话故事的不断附会,“台”有了tai的读音后混为一谈而改变了故事讲述的内容。证据二是简狄在台的“台”与大禹和涂山女相会地台桑的“台”一致。《楚辞·天问》载:“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大禹与涂山女相会于台桑这个地方。如今在安徽省蚌埠市怀远县方言中,“台桑”就读作yisang。涂山台桑遗址的旅游景点介绍中也标注此处的“台”读作yi,是太阳高禖属性的遗存,简狄在台遇玄鸟应具有同样的含义,都是太阳崇拜的佐证。“台”或“台桑”其实并非指某个具体的地方,而应该是观念意义上太阳生殖崇拜的产物,经故事化后附会为生殖生育神话的一个情节。由于神话故事的情节相对稳定,因此一直沿用在各类文献记载中。我们不妨猜测,《离骚》“凤皇(凰)既受(授)诒(贻)兮,恐高辛之先我”一句中的“诒”(贻)就是“台”,即“日”,由太阳崇拜神话故事演变而来。

除此之外,还可从台桑的“桑”找到日神作为图腾崇拜的证据。在古代神话故事中,与桑有关的词汇,如“桑林”“桑中”“空桑”,皆与生育相关。桑树或桑林在古文献中常被用来寓指生育、男女交合的场所。《墨子·明鬼下》:“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桑被用来寓指生育,与桑果多籽的特征有关。台桑是因太阳崇拜所产生的生育繁衍之地,可与简狄在台遇玄鸟互证。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玄鸟生商”神话和大禹涂山相会台桑神话均指向太阳图腾崇拜,“玄鸟生商”神话无论从玄鸟的太阳鸟属性,还是在台要素,都暗示着“玄鸟生商”本是商部族崇拜太阳的神话表达。也就是说,“玄鸟生商”神话在本质上体现的是商部族的太阳图腾崇拜。

四、结论

本文从史前出土文物图像和“玄鸟生商”神话两个维度论述了太阳鸟神话中的日鸟同一性问题,认为太阳鸟神话中的太阳鸟具有太阳属性,太阳鸟的本质就是太阳。古人对太阳运行活动的认识和记录,一方面有其客观性、科学性和朴素性,另一方面将其故事化,体现在实物上,形成了雕刻、绘画、建筑等诸多观测太阳遗留下来的文物古迹,同时,另有一套记述系统在口头流传或者被诉诸文字,几经流传演变,形成了诸多版本的太阳鸟神话。太阳神话在世界各国神话中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太阳崇拜在几大古老文明中皆有表现,“玄鸟生商”神话表达的是商部族将太阳视为祖先的图腾崇拜,玄鸟看似是鸟,其实质乃是太阳鸟,太阳鸟所象征的仍是太阳,因此,太阳鸟神话中的日鸟具有同一性。然而,太阳崇拜和鸟崇拜不能同一而论,鸟崇拜在我国百越民族中有着悠久历史,鸟崇拜与太阳崇拜是否有关,这属于另一个论题,当另作研究。

原文刊载于《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3年第6期,第117-124页。

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文章推荐:李斯颖;图文编辑:冶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