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赵银棠(1904—1993),字玉生,是纳西族第一个女大学生。1929年初春,母亲从丽江徒步近一个月到昆明读书求学。作为一名东陆大学的文史类选修生,她半工半读,既在小学代课,又在东大读书。求学期间,她说“在所选课目中,最爱听袁嘉穀树五老师的课”。
自1944年起,母亲就产生了“写成一本《丽江文化考略》的念头”。她开始对丽江的地理概况、历史沿革、风景名胜、文化发展、多巴神话、纳西民歌等各个方面进行收集、研究与整理。母亲在授课之余,一方面查阅历史书籍、宦谱、家谱,一方面走访耆宿,向他们虚心请教。
每日清晨,天刚发亮,她就带着资料,到家附近的丽江县立初级中学部工作——那里有一方取名“乐育院”的教学楼,母亲在楼上教室里伏案写作,直到接近上午八时学生到校上课时止。她写作的具体内容从不对外透露,但这个工作习惯,却多年坚持不断。1947年书成稿后,母亲感到书的内容过于单薄,“绝对不是‘文化考略’那类东西”,认为“把它改做《玉龙旧话》,还觉得比较相宜”。
1948年7月5日,我离开丽江赴昆明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同行的大多是省立中学高十六班的本届毕业生,其中还有半年前毕业的高十五班同学。七天的马帮行程,加上从下关到昆明的两天卡车车程,于十三日下午,在倾盆大雨中到达昆明太和街。
十四日上午,来到云南大学大门口(青云街西口的云南大学“腾蛟”门),看见有几个学生在散发传单。云南大学的会泽院大楼被军警包围了,阳台上许多学生在呐喊、敲脸盆。我们从丁字坡出大北城门,经过南菁中学(解放后叫昆明第三十中学)。中学门口同样有学生在散发传单,中学教学楼由学生占领,也被军警包围。
学生与军警对峙,我们这些来自边地县份的学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一触即发的严峻场面,觉得这些赤手空拳的学生很勇敢,而那些荷枪实弹的军警非常地霸道无耻。
次日,发生了“七·一五事件”,军警攻破学生据点,把被捕的学生关进“夏令营”,逐一审查。下午,解除戒严,我找到同村的同学赵仲修,他住在云南大学西宿舍,我就跟他住在一室。赵仲修是丽江省中高十四班毕业生,于1947年考入云南大学农学院农艺系。解放后,他成了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小麦专家,全国农业劳动模范。
赵仲修与云南大学的历史教授方国瑜(1903-1983年)是远亲关系。十六日上午,他带我去到云大校园内的晚翠园职工宿舍,拜访方教授,呈送一封我母亲嘱交的亲笔信。信封敞口,内容很短,其中提了我的名字以及赴省高考、请予教导之事。母亲交给我这封信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头解释或提示。
我见到了方教授全家人:方师母是一位高身材、大眼睛、一口地道北方口音的中年妇人,态度和霭可亲。长女方爱琪和儿子方应祥已进入中学和小学,幼女方福琪才有两三岁。一家人挤住在晚翠园一套不到五十平米的土坯房里,进门的客厅很小,只能坐两三个人。方教授是当时纳西族唯一的大学教授,是我国云南民族史、云南地方史和西南民族史等方面的专家,被后继誉为“滇史巨擘”“南中泰斗”的学科带头人。他对纳西族的多巴文字也曾作过系统研究,有专著出版。能有机会拜望他,坐在他的面前,我感到很荣幸。
方教授是位高个中年男人,脸庞瘦长,不蓄须,戴一付黑框近视眼镜。他的丽江口音很重,谈吐安祥,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我戴一顶学生帽,一条手巾扣在帽子里,用外露部分遮住左耳、左脸以及左下颌,不让人看到左颈下颌那个不断流出黄绿色脓液的皮肤瘘管口——这个瘘管折磨了我将近一年。
方教授看过信,问我打算报考什么系,有什么困难?我回答:想读机械工程学系,主要困难是左下颌患病。逗留不到十分钟,我同赵仲修就告退离开。
方教授送我们出门,虽经我多次请求先生留步,他却坚持送客。走过迂曲的菜园小径,一直走到接近云大矿冶楼的大路上,他才再次告别,嘱我今后常来,才分手返回。我这个渺小的中学生,首次拜望长者,得以蒙受学术大师的如此礼遇,使我受宠若惊。
当时昆明有三所大学,我没有报考昆明师范学院及私立五华学院。云南大学录取新生放榜,考虑到病情以及需要医治等情形,我被录入大学“先修班”(预科)理工组。按照校方的规定,我办理了“先修班”入读手续。
我接着住进云大医学院附属医院外科病房,医院位于昆明古城墙大北门望京楼外的云大围墙内。我接受了左下颌骨的手术治疗:手术采取点滴吸入乙醚的全身麻醉,取出阻生的智齿,刮除所有死骨及无用的软组织,留置下一根引流管。上午九时开始实施麻醉,我很快失去知觉,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八时。据清洁工人说,我安详地独自睡着,直到现在醒来。手术之前,我没有对谁说过。术后次日下午,当赵仲修来看望时,我正吃着清洁工人从医院食堂买来的晚餐。饭后,我给母亲发了电报:手术成功,吉安。
第三天,医生允许我下床自由活动。因为住院费用很贵,我蒙允改为每日上午到门诊部对手术创口作交换敷料(即“换药”)一次。创面愈合很快,很理想。我到医院住院收费处作了一次预结账,是一笔大额款项。方国瑜教授一直从旁关注着我,了解到我的家庭经济情况。
当年,云南大学有一项内部措施,家境贫寒的在校学生,治病住入附属医院的住院费用,可以酌情减收。方教授直接为我找到当时主管后勤的总务长、化学系的张教授,介绍了我的情况。我只是先修班的学生,但他请求按正式在校生予以处理。当时,方教授兼任云南大学文法学院院长,我估计是张教授出于对方教授的尊重,答允减半收取我的住院费。于是,我母亲得以减轻一半沉重的经济负担,我也萌生了要报考医学的志向。
当母亲了解到我在昆明的详细情况之后,除了写信感谢方教授的帮助之外,还写了一首诗《闻毓天儿旅中罹疾极蒙方教授夫妇照拂奉谢》:
雏燕辞巢老燕悲,云天怅望意无涯。
传来病讯呻吟态,赖得仁人爱护慈。
午夜不眠惊噩梦,清晨课卜问灵蓍。
茫茫宇宙高情在,心似滇湖量我思。
大约在1949年初的一天,我陪同和煜堂去看望一位同学。和煜堂是1947年丽江省中毕业高考后,被云南大学航空工程系录取的。他的这位同学在全免费的昆明工业学校读书,毕业后在昆明北郊茨坝机器厂(解放后叫昆明机床厂)工作。我们一起在几座厂房里逛了一圈。车间空无一人,机器闲置,杂草丛生。那位同学说:“工厂产品滞销,厂里资金困难,只好减产停产,辞退大量职工,造成眼前这番景象”。联想当时昆明报纸上有工程师在南屏街乞讨的报道,再结合多次目睹及亲身经历缺医少药的社会现实,我学医的心愿也更加迫切。
由于时局关系,1949学年度的云南省高考,较往年后延约一个月,我用这段时间加紧复习,顺利进入六年制的云南大学医学院医疗系。报到注册时,我被眼前这笔要求缴纳而我的家境绝无能力承担的学杂费惊呆了。除了向学校申请保留入学资格,我别无良策,顿感前途茫茫。
云南大学大门附近的青云街,开有不少茶铺,大学生经常在那里复习功课。很凑巧,我从学生们的闲谈中听到一个消息:云大对家庭经济困难、一时无法凑齐学杂费的学生,经过审查核实,教务处允许缓交学费三个月;但是审查很严格,名额卡得很紧。
这个小道消息,对我不啻天外福音。我将信将疑,写了一张申请缓交三个月的报告,请求方教授过目。他看后,认为可以一试。三天后,得到被批准的消息。凭此批条,我迅速办完全部入学手续。我相信,申请报告在审批过程中,方教授起了核实证明的作用。当时正是辽沈战役阶段,而缓交学费的申请到期时间,又正是淮海战役当中。国民党政府发行的“法币”、以及后来发行的“金元劵”“银元劵”,每天都在贬值。我用几元云南省自铸的半开银元,换到了国民党的“巨额纸币”,按期交纳了第一年的学费。
1948年冬天,母亲把誊写好的《玉龙旧话》稿件,托人交到方国瑜教授手中。一星期后,方教授把我召到家中,告诉我他已为稿本联系好一家印刷厂,并谈妥各项条件。他嘱我到南屏街濂泉巷余仲斌先生的商号“丽日昇”处,提取现款半开五百银元送到该厂,当面清点现款后,拿回厂长老板亲笔书写的收据。
我立即依嘱照办,取款后雇一挑夫挑上银元,找到了位于武成路西段(现人民中路)柿花桥一条小巷内的印刷厂,与一上海中年厂长交割完毕,持收据返回云大,交给方教授。按照谈判条件,因受款额限制,稿本中那些已收集整理好的丽江名胜风光照片,却无法排版纳入书中。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方教授派人找到我,嘱我随同外行。去何处,找何人,做何事,他一概不提,我也没问。他带我走到华山南路东段,转北走进平政街,进入一条小巷内一座小四合院,坐在天井南面的客厅里等待主人。60年后,我方知此宅是楚姚镇巷二十五号。
我四面观看,这是一座建筑精美的楼院,客厅内的摆设及悬挂的字画,都有一种文人大家气派。客厅屋檐下的天井边缘,种着一排有茶杯粗、不知名的小树,株距半尺左右,垂直向上生长,无枝无蔓,接近屋檐处才长出枝叶。这座庭院,这间客厅,特别是天井边缘这排极有特色的小树,恍然勾起我心中的记忆:确信我曾到过这里。
慢慢思索,记忆越来越清晰。那是1936年初的一个下午,我五岁多,随同母亲和她的一位丽江女友,就在这间客厅拜访过同乡和淑善女士。
和淑善这个名字,我常在母亲和女友们的闲谈中听到过,知道是一位大家闺秀,但一直没有见过。那天看清楚了,她是一位身体修长、眉目秀丽、温柔敦厚的中年妇女,脑后梳着一个发髻,鼻翼旁的脸上长着一粒小黑痣。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她有一个女儿,大我几岁,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近的儿子。我见到那位姐姐一眼,穿着女学生的制服,晃个身影就走开了。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往事。稍候片刻,主人出现了,我一眼认出她就是和淑善女士,看起来与从前毫无改变。方教授向她谈了《玉龙旧话》出书的事,又作了几项求托,我在旁边恭听。谈完后,我与方教授告辞返校。
约十天后,方教授给我四首旧体诗,嘱咐我交付印刷厂排版;他强调版面放在“目次”之后,要单独占用一页。
《玉龙旧话》的这四首“题词”,在1984年出版《玉龙旧话新编》时,未被录入。现今回想起当年索取诗稿及出书的艰难过程,特别抄录纪念如下:
丁杨文漪题词
神话民歌次第编,雪山风物纪来全。
名人著述诗如锦,姓世流芳不计年。
自序悲鸣仔细看,重重压迫怅无端。
与君一掏同情泪,世少知音莫浪弹。
赵夏淑华题词
玉龙山下旧名家,名家有女性清华。
四德更兼慈母训,文如织锦字簪花。
字字珠玑句句园,班姬风格谢家篇。
愧我无才空白首,羡君福慧两兼全。
当年我少不更事,不知道向方教授求教这二位作者的情况,也没有了解方先生请和淑善女士辗转求托的原因。到了2008年,60年后,当我想探知作者的情况时,了解这件事情的长辈们早已逝世了。但是,我仍记着和淑善女士当年的容颜笑貎,期望能从她的后人那里得到一些信息。
当年8月6日,我给杨允楠、和钟华二位教授写信,求托他们打听一点有关这方面的消息,又很快收到了他俩转示的一封复信:
钟华表妹:
数函均悉。和先生所询丁女士我不知道,现把询及我家的有关人事简述如下:
函中所说的和淑善是我的母亲。“大我几岁的姐姐”,当是我的曾裕姐姐,她今年已有84岁了,和子女住在江西鄱阳县油墩街镇。“年龄与我相近的儿子”,可能就是我了,我也已80岁了。和淑善和夏淑华(我的二伯母)都是赵藩的儿媳。信上说到的那个四合院是赵藩的旧居,是原楚姚镇巷25号,现早已不存在了。夏淑华是四川泸州人,1889年出生,1981年去世,享年92岁。伯母生前善诗,她的子女们曾经把她的诗作收入《琴茗簃主人遗稿》,和先生来函中所附的《题词》(二)当中的前一首“玉龙山下旧名家……”即在其中。《琴茗簃主人诗稿》作为附录编入了她的子女所编篡的《石禅老人赵藩诗词选》中。
以上所述请转告和先生。谢谢!
赵江 2008.8.19
《玉龙旧话》为三十二开本,直排,每印刷页十七行,每行四十二字,每页可排柒百一十四个印刷符号,共一百二十页。我们交稿付款后,就力促印刷厂开工捡字,要求按期交货。议定校稿三次,三校后即开工排版印刷。每次校样送到,我就日以继夜地校对,以最快速度完成。
当时,我们既没有商业经验,又缺乏法律监督意识,全以君子之心对待事物,认为对方定会按诺言执行。因为事先未签订一份详细的商业合同,付款方面,又毫无“分期付款”“验收交割”等经验,完全被印刷厂上海老板的“态度” “承诺”所蒙蔽。我们一开始就付了全部货款,结果由主动变为被动,交货日期一再拖延。我原拟增加两个页面,请方教授给全书写一篇小序,也被老板一口拒绝。上海老板口口声声只认一个钱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不仅“小序” 加不进去,许多精美的插图也只好“割爱”了。
开印之前,我发现正文末页还空着半页,建议加入一段“后记”。方教授同意了,嘱我拟稿。我写的稿文,他不满意,立即代我执笔,写了下面一段文字:
去冬,家慈寄是书稿本至昆明,迁延至今始印竟。初拟搜集雪山照片,制版装入,因物力艰难而止。排版校字,随校随有,虽多番改校,犹当不免有错落矣。付印至成书,多得方国瑜教授、和淑善女士指示,且蒙丁、赵两夫人题词。至可感也。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日毓天谨记
印刷厂交货,已是1949年9月中旬。印刷五百册,印刷费用五百半开银元,合每册半开一元,相当贵了。按原计划,本拟大部份运回丽江,但因时局变化太过快速,一直无法运送。
1949年7月1日,丽江在地下党领导下组织大游行,丽江专员习自诚投诚起义,交出地方政权,丽江宣布“和平解放”。12月9日,国民党省政府主席卢汉率领七十四军、九十三军和地方保安团四万余人起义,宣布“云南和平解放”。紧接着,国民党第八军及二十六军进攻昆明,昆明军民开展昆明保卫战,取得胜利。这批印好取回的《玉龙旧话》,我无经济能力运回丽江,只好三册、五册分别打包,分两三次托请回乡亲戚朋友带到丽江,交给我母亲。其中少数则由我和方教授赠送给省图书馆、报社以及昆明的亲戚朋友。剩下的书,绝大多数只好堆放在方教授那间极小的客厅角落里。
1952年年底前后,有书商到云南大学征购旧书,方教授万不得已,让他们以接近废纸的低价搬走。事后,方教授的儿子方应祥在学校找到我,交给我处理后的书款几角人民币。后来书在社会上流传,大多是通过旧书摊买到的。
这本《玉龙旧话》,在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历次革命政治运动中,就成为对我母亲进行诽谤、中伤的依据和炮弹。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母亲被划为“右派”,押解到大理州宾川县太和农场改造。接着是十年文革大劫,母亲再次受到“打倒在地,又踏上一脚”的无产阶级专政。直到1982年夏天,我国著名军旅作家白桦、彭荆风二人访问滇西北,路过丽江,专程看望我母亲,对《玉龙旧话》作出肯定评价;他们又积极建议重印此书。他们还在《人民日报》《滇池》《春城晚报》以及《读书》等报刊上,不遗余力地推介赵银棠与《玉龙旧话》。云南人民出版社采纳了彭荆风与白桦的建议,在杨世光同志负责下,我母亲作了修订和补充,又加入一些1984年以前的作品,书名定为《玉龙旧话新编》,并于1984年出版。
方国瑜教授年长我母亲一岁,彼此不是亲戚,只是泛泛的乡友关系。但据我的观察与理解,他看重我母亲以一个边地清贫文弱的女子之身,不仅热爱家乡,追求真理,积极向上,更能冲破世俗的羁绊与嘲讽,奔走边地,博采风情,考查文化,综合写出介绍纳西族文化历史的第一本专著,实在难能可贵。为了中国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也为了鼓励母亲献身文化的精神,方先生愿意尽力促成此书的问世。
从1950年起,全国性的政治运动持续不断。诸如反动党团登记、忠诚老实运动、肃清反革命运动、土地改革运动……都是我读大学期间的经历。大学里的学生,这些运动都安排在每周一个下午的“政治学习时间”进行。我参加工作后,精神上压力最大的是1959年出版的那本《纳西族文学史》,上边开辟专节对《玉龙旧话》及其作者进行体无完肤的漫骂和唯心主义的批判。
大约在1952年下半年到1953年上半年间,学校安排有一项政治运动,开始的动员阶段是交代个人历史问题之类。一天下午,我与同学在青云街茶铺看书,邻桌几个谈论着的,是中文系与历史系的学生。突然听到他们中有人提到方国瑜的名字,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再仔细倾听,没有听到更多的内容及看法。
当天傍晚,我到方教授家中,单独向他谈了下午的见闻。他带我离家出来,走过矿冶系楼前,来到昆明古城墙内的云南大学小操场,再穿过古城墙的小城门洞,向北走到环城北路(现“一二·一”大街)的大学北后门口,又从原路返回小操场。在这条校内南北通达的路上,路灯稀疏,行人很少。我俩来回漫步,边走边谈,将近一个小时。对别人背后的议论,他说“可以理解”但值不得“大惊小怪”。他谈得最多的,是一些所作历史研究、外出考查的旅程经历和种种见闻,至于学术研究,我听不懂,也没有提问,谈的较少,但都没有涉及到政治问题。虽然时隔五十多年了,这次与方教授单独散步的长谈,我却终生铭记。
1962年夏,我三弟从昆明市第二中学初中毕业,参加升入高中的中考笔试,他在三个学年中都是学校的“三好学生”,却迟迟未得录取消息。他向班主任询问,回答是:“考得再好也不会录取的!”细探原由,方知是受家庭政治出身影响,审查没有通过。那几年我知道方教授兼任云南省高考办公室主任的职,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请他帮助。方教授详细询问了情况,又得知相同情况、不予录取的还有几个。他认为初中毕业的好学生,正是接受共产党教育的重要时期,怎么能把他们推向社会,任其自生自灭呢。两个月后,在方教授的过问下,我的三弟以及其他几个同学都收到了“录取报到通知”。
1972年12月28日,母亲69岁,从鹤庆中学正式退休。次年一月初,她来到昆明,挤住在三弟居住的昆明市开关厂“筒子楼”一间宿舍里。方教授得到消息,不顾自己眼底黄斑病变、视力大碍的有病之身,坚持由人搀扶,从云大北院步行到开关厂宿舍,来到这间三楼上的小屋,专程看望我母亲。话题谈到《玉龙旧话》,谈到了当年那篇感人肺腑的《自序》。在这篇《自序》的末尾,母亲写道:“……如今,如今,我把所有的悲痛隐藏着,我把我的梦和醉的影子追摄下来。这,当然不是个人的完整著述,可是我已下了决心,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大胆地尝试一种创作,我要任凭理想与幻梦的飞翔,要创造玉龙山下的一个天国,如果一息尚存的话。”方教授希望我母亲要保重身体,至于继续写作,要量力而行,更不要着急。他凝重而又关切地说:“要让自己的理想与幻梦飞翔,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身体和精力先调理过来——毕竟被损耗得太大了!”
母亲旧著《玉龙旧话》成书的前后经历,都离不开方国瑜教授的支持与帮助,而我在云南大学的入学与就医以及三弟的中考升学,也同样得到了方国瑜教授的关怀与帮助。我与方教授相识三十多年,对这位品德高尚、学识渊博、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助人为乐、和蔼可亲的历史学家,我在心中永远怀着尊敬、爱戴与感激之情。
原文载于和毓天遗著《在母亲身旁》书稿中的一章
文章推荐:杨杰宏
文章编辑:和霁瑶
(原文首发,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转载请注明文章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