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音乐叙事诗《所婻窝罕》的跨区域传播与境内传承 | 论文 发布日期:2019-08-27   作者:金红   点击数:1911   文章来源:《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7辑

 

摘要:音乐叙事诗《所婻窝罕》是中国孟连与缅甸景栋掸傣族群傣艮支系共有的音乐艺术形式。通过挖掘地方人群对《所婻窝罕》的历史性表述,探讨其跨区域传播的途径与境内传承的动因。文章认为,地缘关系的个体互动超越了地理空间的阻隔,促成了《所婻窝罕》作为同一地缘群体共享经验的传播。而孟连历史上宣抚土司以表演替代劳役地租这一具有互惠性质的官方制度的长久执行,为《所婻窝罕》在境内的世代传承提供了动力。其伴奏乐器“多罗”和“省”在芒朗寨的出现是傣艮支系从缅甸迁徙而至并伴随与之相依存的文化、习俗、器物等特征同步迁徙的结果。以此同时,依附关门节赕佛仪式连接而成的宗教互动使《所婻窝罕》口承文学的跨区域传播得以实现。

关键词:《所婻窝罕》;傣族-掸族;中缅;历史记忆;跨境民族音乐

一、引言

音乐叙事诗《所婻窝罕》(So Nang Bua Kham)是中国傣族与缅甸掸族共有的音乐艺术形式。它是一首以爱情为题材的音乐叙事长诗,以歌唱的形式讲述婻窝罕和召苏宛两个人的爱情与坎坷并最终得以圆满的故事。由于同源民族语言的相同或相近,《所婻窝罕》在中缅掸傣族群中都解释为:调子,是一种旋律固定、即兴填词的歌调;公主的意思;窝罕金莲花的意思;婻窝罕金莲公主,这是南传佛教经文故事中一位女主人公的名字。音乐叙事诗《所婻窝罕》解释为:用这种歌调来歌唱金莲公主的故事。

现在的研究中,往往把境内外同一共有音乐形式当作跨境文化来看待。而事实上,在无明确的国家概念与区格时,这些文化本身就是同一地缘群体的共有文化,是现代疆界的明确使族群共有文化成为了跨境文化。而作为中缅同源民族的共有艺术形式,音乐叙事诗《所婻窝罕》在现代政治疆界明确以前,作为同一地缘群体的共有文化发生着个体与群体的多种互动,从而实现了其跨区域传播与境内传承。由于缺乏文字记载,历史上的《所婻窝罕》封存于孟连县勐马镇勐啊村芒朗寨老人们独到的表述方式和记忆脉络中。通过挖掘芒朗寨地方人群的历史性表述,从口承历史叙述中论证境内《所婻窝罕》之源流问题,将是该艺术形式传播与传承问题探析的重要研究依据。

二、地缘关系的个体互动与《所婻窝罕》的跨区域传播

在地方人群的历史记忆中,地缘关系导致的个体互动是《所婻窝罕》跨区域传播的关键因素。在国界线没有明确以前,以地理位置为联结纽带的中国孟连和缅甸景栋的掸傣民族,由于共同生活在同一地理范围内而构成了亲密的人际关系。“以前,在我们这个地方是分不清国界的,没有你是中国,我是缅甸的区分。老百姓们都是说这边、那边,不说中国、缅甸。由于两边相隔不远,紧紧挨在一起,所以串亲戚或走朋友时,我们这边的东西可以传到那边,那边的东西也会传到我们这边来。”这样的地缘关系,使相邻的民族长期生活在一个共享的地缘整体之内,无可避免地促成了各种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合作与互动。由地缘关系构成的掸傣族群合作互动自然成为《所婻窝罕》传播的有效途径。《所婻窝罕》境内流传地区主要集中在云南省孟连县芒朗寨傣族村寨,这里距离缅甸景栋地区仅80多公里的路程。这一相隔距离,恰好是边境地带族群跨境互动人际网络可以到达的距离范围。因此,作为同源民族,孟连傣族互动最频繁的群体也主要是缅甸掸邦景栋一带的掸族。在群体交往中,每一个人都离不开与他人发生互动作用,从而达到交流并传递信息的目的。以地理位置为联结纽带的地缘关系而生成的人际关系,无疑成为了《所婻窝罕》跨区域传播的有利条件。

然而,在实际的研究中,由于缺乏关于《所婻窝罕》跨区域传播的文字记载。因而,以口述的方式对个人或群体记忆的挖掘就成为民族文化“原生纽带”的忠诚和继承,这也是《所婻窝罕》研究的一种必要视野。“《所喃窝罕》是几十年前从缅甸传过来的。记得那是我们还在小的时候,有位名叫乌依的人是我们寨子中一户人家的亲戚。他从那边也就是现在的缅甸景栋带回来了留声机和唱片,来放给寨子中的人听。”“这个留声机也就是我们说的唱片机,有个针头放在唱片上转,就能放出《所婻窝罕》的音乐。寨子里的人们都觉得好奇,大家都围着听。我们那时还是孩子,也跟着大人去听。”可见,人类群体由于毗邻而居产生的地缘关系,致使相邻的同源民族享有一种共同的文化而凸显出文化传播的便捷。在共同地缘带来共享文化的同时,个体互动在民间艺术传承中的重要作用也不可忽视。“当时,芒朗寨的队长(也就是当时的寨子头人)叫布显,喜欢音乐,喜欢搞文艺、乐器、唱歌、跳舞。在他的支持下,就请寨子里的两位器乐演奏的能手,也是两兄弟,一位名叫相宗布、另一位名叫相罕福。他们听着留声机放出来的音乐就知道里面的伴奏乐器是我们这里的多罗和省,于是就跟着留声机里的音乐自学演奏,也学会了演唱歌词。”“他们学习了以后,又教给愿意学习的寨民和年轻人。由于有了当时寨子头人布显的支持和相宗布、相罕福这两位乐器演奏能手的学习与传承,《所婻窝罕》这个音乐就在芒朗寨生根发芽了。”在老人们的历史记忆中,乌依是把留声机和《所婻窝罕》唱片带到芒朗寨进行互动传播的关键性人物。在此过程中,个体互动弥补了地理空间阻隔造成的文化阻隔,从而成为传统文化交流和传播的中介与桥梁。当乌依把音乐带入村寨后,在芒朗寨当时的村寨头人布显的支持下,乐器能手相宗布和相罕福获得了学习该乐曲的契机,从而使该音乐形式得以在芒郎寨传承和发展。由此可见,任何一种民族民间艺术的发展与传承都脱离不了该艺术形式持有者的个体活动,而《所婻窝罕》的跨境传入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个人因素的参与。乌依和布显在偶然事件中推动了《所婻窝罕》在芒朗寨的必然传播,而相宗布和相罕福兄弟两人通过自身具有的音乐技艺,促进了该音乐形式在当地的传承。《所婻窝罕》传播过程中的个体活动由于受到地缘关系的影响,使地处边境地区的孟连芒郎寨与境外缅甸景栋地区的掸傣民族超越地理空间的阻隔,呈现出文化传播中个体互动的跨区域性特点,从而促成了《所婻窝罕》作为同一地缘群体共享经验的传播。

三、基于官方制度的群体互动与《所婻窝罕》的境内传承

民间艺人在传承民间艺术的核心地位不仅体现在个体互动之中,也依附于与该艺术形式相适应的民间习俗或官方制度。孟连宣抚土司礼仪制度作为孟连县盛行了数百年的官方制度,在岁月的洗礼中逐渐衍生为当地的一种民间习俗。这一习俗主要体现在:各个民族村寨可以通过差派本村寨有特色的、并且被土司重视的民间艺术定期到宣抚土司署内表演的形式,以替代每年村寨上交给土司的劳役地租。这一官方制度长期执行形成的惯例,势必导致土司统治群体与村寨民众群体之间的互动,从而促进《所婻窝罕》的境内传承。

首先,《所婻窝罕》的境内传承依附于历史上宣抚土司定期或不定期庆典活动的开展。相传元明之际,孟连县傣族民间一直活跃着一支傣族民间乐舞队。它们的历史与孟连宣抚司亦即刀氏土司统治密切相关。明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孟连傣族土司被朝廷封为孟琏长官司之后,在举行隆重的庆典时,这支傣族民间乐舞队的先辈被土司看好后册封为官府的礼仪乐舞队。每逢土司举行重要庆典、婚丧嫁娶仪式和节日庆祝活动,都差他们前去表演,表演活动等于这个寨子百姓每年的固定差事,亦代替向土司交付的劳役地租。随着时间推移,芒朗寨乐舞队渐渐变成了生存在民间,既用于群众性自娱自乐表演,也成为土司衙署派差表演的特殊演出队伍。“《所婻窝罕》在乌依、布显、相宗布和相罕福的努力下,在芒朗寨流传开来。建国前的一次庆典,相宗布和相罕福弟兄两个带着这些乐器去宣抚司署演奏这些音乐,就得到宣抚土司的赞赏与喜爱。”“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着相宗布和相罕福这两位师傅去宣抚司署表演,当时的宣抚土司非常喜欢我们弹唱的《所婻窝罕》。”“自此之后,《所婻窝罕》就成为芒朗寨民间乐舞队到宣抚土司表演的固定曲目。”“减免劳役地租这一官方制度,对传统演奏曲目、乐队编制、乐队组织、表演形式的保存和艺人递代传承等产生了有力的保障作用,因而使《所婻窝罕》得以长期延传不灭,保留至今。”《孟连娜允边地绿宝石》一书写到:每年除夕,孟连王族得按老规矩守岁祭印。祭印庆典举行三天,大年初二赶摆的重头戏是来自勐啊芒朗寨土司宫廷乐舞队表演的《金莲公主》(即《所婻窝罕》)。土司制度虽早已寿终正寝,但表演习俗仍流传至今。《娜允傣王秘史》中也提到:大年初二,孟连傣族土司祭印仪式的赶摆活动,来自勐啊芒朗寨的土司乐队献唱《所婻窝罕》就是这个寨子的负担。从田野访谈与文字记载可见,《所婻窝罕》在庆典活动中得到土司阶层的喜爱并以此冲抵劳役地租,使表演习俗流传至今。

由于孟连刀氏土司政治交往与生活礼仪的需求,当地各民族民间艺术得到了在官方层面展示的契机与平台。而这一艺术技艺的展示,也为村寨嫁接起从官方获取福利的渠道。这一福利渠道的嫁接,就体现在以艺术表演形式替代并减免劳役地租这一官方制度的制定和民间习俗的形成。这种具有互惠性质的官方制度与民间习俗的长久执行,不仅联结并稳定了土司群体与民众群体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引发了芒朗寨年轻人学习民族民间艺术的热情与愿望。

其次,进入宣抚司署表演是一种个人荣耀,也是村寨的集体荣耀。现在已经83岁高龄的民间艺人龙三笼,是目前健在的唯一一位在新中国成立前到过宣抚土司署表演的芒朗寨民间艺人,也是省级非遗传承人。他的师傅就是相宗布、相罕福。新中国成立以前,也就是龙三笼五六岁的时候,他就跟着这两位师傅学习。当时,学习这些音乐年龄最小的就是龙三笼,而且他学的很好,学业有成。所以,相宗布和相罕福就带着他到宣抚司署表演。由于新中国成立以后土司制度的随即瓦解,这次表演成为龙三笼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宣抚司署为刀氏土司献艺。”“但这仅有的一次表演经历也使龙三笼成为能够为村寨减免劳役地租做出贡献的荣耀者之一。”普通人能进入宣抚司署是一种个人荣耀,也是村寨的集体荣耀。学好民间技艺,可以到宣抚司内进行表演,并且为村寨减免劳役地租做出贡献,这是村寨民众中值得骄傲和称赞的大事。因此,学好土司重视并喜爱的《所婻窝罕》就成为获取福利及得到荣耀的便捷途径。这一途径自然也促成了该音乐艺术形式在当地的世代传承。在此过程中,以宣抚土司为代表的官方群体与民间艺人群体的互动,促进了《所婻窝罕》在超越芒朗寨地域范围更为广泛的区域进一步传播,也激发了年轻人和孩子们主动学习包括《所婻窝罕》在内的各种民间技艺的热情。这为当地民间文化艺术的传承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民间与官方的交往中,《所婻窝罕》作为彼此沟通的符号媒介,在群体与群体之间发生相互作用,从而形成当地特有的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土司群体通过芒郎寨艺人的表演不仅获得了审美享受,还达成了政治礼仪的官方交往目的。而芒朗寨民间艺人群体通过土司庆典时《所婻窝罕》的表演,得到以土司为代表的官方群体的认可。同时,通过土司群体对《所婻窝罕》的喜爱,获得减免劳役地租的优待与福利。在群体互动行为中,互动双方凭借《所婻窝罕》这一音乐符号发出的信息,在接受信息的过程中做出相应的反馈,有效地在互动中促进了艺术文化的传承。

村民们在自娱自乐的群体互动中实现着《所婻窝罕》的自然传承。从目前的传承情况来看,龙三笼说:“我是在5岁时跟着相宗布和相罕福学习的。”“听以前的老人说,乌依把《所婻窝罕》带到芒朗寨是龙三笼刚出生那年的事。根据以上访谈,可以大致推算出《所婻窝罕》传入的时间是在20世纪30年代。至今,《所婻窝罕》经历了四代传承人。乌依把留声机带进寨子,相宗布和相罕福在头人布显的支持下学习了这些音乐,这是第一代传承人。然后又传给龙三笼、龙帅觉、雅嫩等人,这是第二代传承人。之后,他们一起把《所婻窝罕》传给了岩依、岩弄、岩帅、岩散,这是第三代传承人。现在的第四代传承人是叶章嫩和昆弄。”《所婻窝罕》的这四代传承人中,仅第四代传承人叶章嫩和昆弄是以专门拜师学艺的师徒传承方式进行传承的,而其他三代传承人都是以自娱自乐的群体交流互动方式进行的自然传承。“以前,生活经济条件不发达时,我们在田间地头劳动都会背着乐器去,大家在劳作间聚集在一起,升起火堆,开始演奏,相互学习。这就是我们的自娱自乐,也在自娱自乐中传承了这些民间音乐艺术,为村寨能减免劳役地租做好准备。”在减免劳役地租、获得村寨及个人荣耀的利益驱使下,人们利用劳动闲暇时间以自娱自乐的形式彼此学习交流。在此过程中,演奏技艺高的民众成为《所婻窝罕》的传授群体,演奏技艺稍逊的民众成为学习群体。传授群体作为信息的发送者通过信道向学习的一方传递演奏和演唱的信息,而学习群体作为信息的接受者接收对方传授的音乐技艺,并进行理解、反馈与实践。此时,《所婻窝罕》作为除土司群体与芒朗寨民间艺人群体之外的又一个彼此沟通的符号媒介,在传授群体与学习群体之间形成了以自娱自乐形式为传承方式的社会活动。在这特定的社会活动中,芒朗寨民众实现了演唱及演奏水平的不断提高,并最终促成了《所婻窝罕》的境内传承。

四、族群迁徙对《所婻窝罕》伴奏乐器传播的影响

音乐叙事诗《所婻窝罕》在孟连县芒朗寨的伴奏乐器分别是“多罗”[to³³lo³³]”[ʂəŋ35]。这两种乐器在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应用较为普遍。笔者在缅甸曼德勒、仰光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仰光有私人开办的艺术培训班专门教授传统乐器得优”[tə³³jou³³]。缅甸的得优就是《所婻窝罕》的伴奏乐器多罗多罗为孟连地区傣语的发音汉译)。在缅甸景栋地区,”[ʂəŋ35]作为民间艺人弹唱或独奏的重要乐器,在各类场合中应用十分广泛。在孟连县芒郎寨当地人的历史记忆中:我们小的时候就有这两种乐器了,听老人们说,多罗和省都是从缅甸那边传过来的。寨子中的老人们早就学会了自己制作这两种乐器,现在的老人笼帅觉和雅嫩,也是在年轻时候就跟着他们的长辈学会制作乐器的。”在刀正昌的口述中,他也认为:“孟连县这两种乐器来自于缅甸,乐器“省”早期使用时到缅甸景栋购入”。两类乐器从缅甸传入,这在芒朗寨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本文探讨的重点绝不仅仅只局限于乐器的源流问题,更关注该类乐器传入境内的途径与方式。

从云南傣族九大支系的族群迁徙来看,有两支直接来自于缅甸,即从西南往东北迁入云南的傣艮和傣绷支系。而在孟连县勐马镇勐啊村就有傣艮和傣绷支系的傣族,靠近勐啊口岸的村寨是傣绷支系,而芒朗寨是傣艮支系的傣族村寨。“我们是傣艮,只要是我们这个支系的傣族都流行多罗和省这两种乐器。”“这两件乐器在东南亚傣艮支系的音乐演奏中经常使用。”缅甸掸族和云南傣族在国境线没有明确以前,本就是生活在同一地理空间的民族。从文献资料获知“缅甸的掸族和中国的傣族是一个民族,居住在缅甸掸邦的掸族自称傣族。傣族和掸族本是一家,但由于语言、边界等因素产生了两个不同的叫法。”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云南孟连傣族地区位于缅甸掸族核心文化区的东北面,也就是属于掸傣民族核心文化区的边缘地带。傣艮和傣绷两个支系从缅甸向东北部的云南地区迁徙,形成了孟连傣族的聚居区域。在缅甸景栋地区的掸族常说:“我们也是傣族。”孟连的傣族民众也常说:“我们与缅甸傣艮是同一个支系。”因此,可以肯定,孟连芒郎寨的傣族是缅甸迁徙而至的傣艮支系。“多罗”和“省”在芒朗寨的出现就是傣艮支系从缅甸迁徙而至并伴随与之相依存的文化、习俗、器物等特征的同步迁徙的结果。这种逐渐远离民族核心文化圈的族群迁徙,造就了孟连当地的民族文化多样性,也使地处傣族边缘文化区域的孟连县芒朗寨以物质为载体呈现出同源民族音乐艺术的共性特征。乐器“多罗”和“省”在体现人类面对变化所做出的带有文化基因的共性选择的同时,也随即凝固成为中缅傣艮支系的族群共有文化。

虽然,族群迁徙是文化基因跨区域传承的途径之一,也是直接导致《所婻窝罕》伴奏乐器成为中缅共享乐器的重要方式。但是,同一支系的共有文化随着迁徙地点的不同,呈现出文化的点状分布,而相同的文化特征可以在不同地域的同一族群间存在并呈现。这就是在中国、缅甸、泰国等区域的傣艮支系都能看到“多罗”和“省”这两类共有乐器的原因。只不过各国的乐器名称、形制,伴随着语言和制作工艺及材料等因素的不同而有所差异。这种差异,使“多罗”和“省”作为傣艮支系族群的共有经验,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呈现出独具特色的地方性知识,并最终实现了新的文化认同。

五、宗教信仰对《所婻窝罕》民间口承文学的传播

《所婻窝罕》是音乐叙事诗的名称,“所”专指一种歌调,而这个叙事诗的故事内容来源于名为《婻窝罕》的佛教经文。在缅甸掸邦与云南孟连的掸傣同源民族中也长久流传着《婻窝罕》作为族群起源的共同历史记忆。龙帅觉老人的历史记忆中,就清晰地记录着经文书中所记载的传说故事《婻窝罕》。他花了两个小时为笔者讲述了这个故事,以下是故事的简要内容:

“婻窝罕出生在道士仙人法拉显家养的金莲花中,她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投胎。婻窝罕16岁时,她把插满鲜花的小船放入水中并许愿,希望找到与她有缘的人。小船一反常态地逆流而上,最终被王子召苏宛拿到。怀着好奇,召苏宛骑上白马找到了婻窝罕。在道士仙人法拉显的撮合下,召苏宛和婻窝罕结为夫妻。可是,猎人贪恋婻窝罕的美貌,杀害了召苏宛,并抢走了婻窝罕。道士仙人法拉显救活了召苏宛,婻窝罕也逃脱了猎人。可是,两人却就此天各一方,彼此失去联系。于是,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彼此的苦苦寻找中度过。直到两人已经50多岁时,才因为大金塔的修建,婻窝罕把自己与召苏宛的爱情和遭遇绘画到大金塔的塔壁上,两人才得以相见。他俩用歌声把自己一生的爱情、目标、坎坷唱出来给大家知道,这一唱就唱了一个月,这就是我们现在听到的《所婻窝罕》。由于他们对爱情的忠贞打动了邻国,多个邻国纷纷归顺召苏宛的国家,所以傣族才日渐壮大。”

首先,《婻窝罕》经文故事的传播依附于南传上座部佛教信仰中的赕佛念经活动。作为族群共享的历史经验,《所婻窝罕》的口承文学是一种地方人群的历史性表述,如果缺失了老人们对地缘历史和文化原生性和传袭性的表述,势必影响人们对《所婻窝罕》的完整性认识。年近70岁的笼帅觉老人为什么能记住那么长的《婻窝罕》经文故事?这与傣族的宗教信仰与赕佛念经密切相关。我们傣族关门节的3个月里,从关门节的第一天开始,每隔7天就赕佛一次,3个月共赕佛1314次。每年赕佛时,除了用物品、经书供奉佛祖,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活动就是请村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念经。由于以前的男性从小必须出家当几年和尚,所以老一辈的男性都会朗诵佛教经文。在赕佛活动时,当老人带领信众念完经后,也可以念经书中的经文故事。我最喜欢《所婻窝罕》的故事,所以,每年的赕佛仪式中,念完经文后,我就会给大家念《婻窝罕》的经文故事。每次赕经书都要念完一遍,一年就要念十几次,念了几十年了,所以记得很清楚。”经文符号和故事情节所构成的历史记忆,强化着人们的事件性经验和知识。在年复一年的赕佛念经过程中,《婻窝罕》这一经文故事被不断强化,从而增强了老人对故事的清晰记忆。老人的每一次念诵,不断地向芒朗寨村民传达着《婻窝罕》的故事内容,这正是宗教信仰为民族文化传承场域提供的机缘,也使《所婻窝罕》与族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了中缅掸傣族群历史记忆的重要物化载体。

与此同时,《婻窝罕》故事的传播还依附于中缅同源民族相同的宗教信仰。共同的信仰使人们的交际边界不再以具体的居住与劳作空间为基础,而是强调在任何空间下对于共同信仰的认同和信守。中缅掸傣族群依附共同信仰中的赕佛行为,在不依赖于共同空间的任何空间下实现着共同信仰的认同与坚守。每年傣历的六月十五至九月十五是掸傣民族关门节的时间,此时,要在佛寺中举行赕佛仪式活动。赕佛时,人们用鲜花、鲜果等贡品贡献给佛祖。其中,献经书也是赕佛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供奉。经书通常是信众们平日里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在关门节赕佛时,信众们把自己亲手抄写的经书送到寺院供奉给佛祖,以祈求佛祖的护佑。每当赕佛仪式活动结束,信众可以从佛台上请回别人供奉的任何贡品,经书也是信众可以取回的贡品之一。信众把请回家的经书反复阅读,又照样亲自抄写一本新的经书,待到第二年关门节时,再把亲自抄写的新的经书送到佛寺赕佛。这样,每一本经书在一个新的赕佛轮回中就从一位信众手中轮流到了另一位新的信众手中。在下一年的赕佛仪式中,这本请回家的经书将被重新抄写而被赋予它新的样态再次参与到新一轮的赕佛仪式中。与此同时,每一本经书被重新抄写而被赋予它新的轮回使命时,同样的经书内容将通过赕佛这件事而被不同的信众阅读并虔诚抄写。在这个过程中,经书的教义与内容就在不同信众间传播,而传播的人群数量和地域范围也就随着经书年复一年的抄写、赕佛、请回环节的不断反复而逐渐扩大。

云南孟连与缅甸景栋仅相隔80多公里的路途,在现代疆界和民族概念没有明显形成和划分之前,两边的民众包含了地缘、亲缘和血缘等关系,往来十分密切。赕佛活动的频繁交往和节庆期间、佛寺活动期间的相互走亲访友形成的群体互动,使经书的传播跨越现代疆界的划分而发生着传播速度快、传播范围广的效应。那边信众抄写的经书可以随着人员的流动传到这边,而这边信众抄写的经书也会随着赕佛地域范围的扩大传到那边。因此,关门节赕佛活动使经书的传播范围不仅仅局限于孟连或景栋,而是在两地间甚至更广的范围内循环、互动和传播。从孟连县傣族村寨村民家中现在收藏的经书来看,许多经书是家中上几辈人就请回的经书,有相当数量的经书是从缅甸地区传入的。而在景栋地区的掸族家庭中,也有相当数量的经书从孟连地区传入。《婻窝罕》经文通过关门节赕佛活动而在中缅边境的族群互动中不断交换和流动,其口承文学的传播也通过宗教仪式活动的彼此交流而得以实现。

六、结语

综上所述,经历过的历史,总会在群体的记忆中留下或隐或显的痕迹。通过对孟连老人们历史记忆的挖掘与梳理,探讨地缘群体文化的互动关系从而得出结论:历史上《所婻窝罕》的传播与传承并不存在跨境的问题,而是同一地缘群体的共享文化。同一地缘性人群共同体内的经验积累和经验分享过程,促成了《所婻窝罕》的传播与传承。其中,族群迁徙是《所婻窝罕》伴奏乐器跨区域传入的重要前提,依附赕佛活动连接而成的宗教互动促成了《婻窝罕》口承文学在更广范围的传播。与此同时,孟连历史上宣抚土司以表演替代劳役地租这一官方制度的长久执行,也为《所婻窝罕》在孟连地区的世代传承提供了动力。虽然,孟连芒朗寨老人们对共享的过去的历史记忆并非某种绝对的、固定的“真实”表述,但它却给予跨境音乐文化研究一个重要启示,即我们的研究不仅要注重现代政治疆界形成后,共享文化受到不同社会环境影响的多样性变化,也要承认在现代政治疆界形式兴起前,该文化原本作为同一地缘群体共有文化的各类互动关系的存在对其音乐文化传播与传承所起到的作用。

原文载于《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7

注释请参看原文

金红,云南民族大学民族研究所博士后,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音乐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